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qiáng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xing。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他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xing,女xing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qiáng。”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寒风chuī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yīn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qíng。
不知哪来的心慌,我竟脸上发烫。
“怎么不打电话?”
“你关了机。”
“关机?”
这才想起,在接纪远尧电话的时候手机已出现低电量提醒,我没有在意,听到纪远尧提前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手机有电没电。
“手机好像是没电了……”我忙解释,“对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彦没容我再说什么,语气很淡,“我打给小方,她说你也没回家,我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等着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轻声说,“纪总提前回来了。”
“我看到了。”穆彦笑了笑。
刚刚和纪远尧下车道别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时补妆打扮,说去朋友的生日会,半夜却与纪远尧一起回来——这要我怎么说,说什么,不说也罢。
穆彦在车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而我站在路边,被风chuī得瑟瑟,隔着车门与他相对无话。
我实在太冷,“可以上车再说吗?”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事,很晚了,你回去吧。”
“别你半夜等在这里,只是看我几点回家。”隔着车窗,我望住他,不想再这么猜谜一样绕来绕去,“下午你就有事要说,gān嘛现在还吞吞吐吐?”
“谁和你吞吞吐吐。”穆彦横了我一眼,不耐烦的样子,“我现在要去吃晚饭,你不想回去就上车。”
我惊讶,“你还没吃晚饭?”
他嗯了声,“没空,九点过才从公司出来。”
——然后找不到我,一直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间已经找不到还没打烊的餐厅,唯一的选择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坐在静悄悄的M记餐厅角落,看他大口咬着汉堡的样子,我的内疚呈几何级数翻倍,想问他到底要什么事,也不好意思打断他吃东西。
总算等他吃完,我态度良好地赔笑,“可以说了吧?”
他心qíng看起来好了一点,看我一眼,懒洋洋地说,“邱景国不再是总裁了,老大已经告诉你了吧。”
“你早知道了?”
“昨晚接到老大电话的。”穆彦的语气平板,“你大概是这里第三个知道的。”
难道第二个是……我诧异,“程总也知道?”
虽然知道程奕现在算是和纪远尧站在同一战壕,但还是意外,不知什么时候,纪远尧居然这样信任他了。
“他比我更早知道。”穆彦笑了笑。
“他?”
我像被人敲了一记,愣愣醒过神来——难怪邱景国输得这么gān脆,拿到穆彦的把柄也没能扳倒纪远尧,这背后总也少不了“自己人”的一份功劳。
意外接踵而来,似乎要把各种消息全都集中在今天丢下来,考验人的神经和定力。
我吁了口气,脑筋已快纠成一团。
“这算不上什么,趋利避害而已,换你也会做。”
穆彦不以为然地笑笑。
想来的确如此。
程奕被空降过来,夹在上下之间,与顶头上司作对,做的是两头不讨好的事。
个夹心饼gān当着,谁也说不定哪天邱景国一翻脸,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纪远尧则不一样,这边是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职场上没有什么忠臣烈士,程奕也没理由给邱景国尽忠。
穆彦说起程奕,神色平和,没有以往的敌意。
在我印象里,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枪在一线拼出来的铁血悍将;程奕却还没有受过硬仗的洗礼,没有业绩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资历和细密心机;还有那些针锋相对,硝烟横飞——许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以为,难道连这都错了,连他们都是盟友?
我掉进一团雾里,越想越觉得不对。
程奕查他,孟绮告他,这些总不会都是做来敷衍邱景国的。
我问,“那孟绮呢,不是程奕在背后利用吗?”
穆彦哂然一笑,“程奕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这个女人乱cha一脚,她自己要添乱,人蠢起来拦也拦不住……别再问这些不相gān的人,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问程奕。”
我语塞,僵了一阵,转开目光问,“是吗,市场部被裁、冯海峰离开,也是破事?”
穆彦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嘴,露出疲惫笑容,“你想知道这个?”
第三十四章(中)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被风chuī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消弭于瑟瑟冬夜。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qíng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投入力量启动个项目,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
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报告,将份润色过的结果提jiāo给总部。
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qíng。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qíng面qíng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qíng,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
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qíng。
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qíng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
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qíng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qíng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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