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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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来的是只身一人。

  日本人将计就计,横下心派出杀手——在那曲折幽深的烟花巷中,烟馆jì寮,鱼龙混杂,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将一个人除去,实在易如反掌。

  一旦薛晋铭追入巷中,不待他发现四海会馆,杀手即已下手。然而薛晋铭竟没有接近烟花巷。他似乎追踪失误,找丢了她留下的线索,径自与四海会馆错身而过。

  日本人倒是松一口气。此时已全城戒严,出动了满街的军警搜寻,再要将霖霖与她转移地点藏匿已不可能。日本人狡兔三窟,在四海会馆左右也置下了隐蔽的据点,以暗道连通,当即将她们藏入会馆后面一座废弃钟塔的阁楼上。然而,程以哲大失所望,不肯就此放过薛晋铭。日本人却不愿惊动军警,唯恐bào露四海会馆所在,拒绝派出杀手,对程以哲的要求根本就不买账。恼怒之下,程以哲亲自带人追去……

  这个蠢材,他必是伤不了你的,对吗,晋铭?方洛丽紧紧咬唇,身子簌簌,不敢设想另一种“不对”的可能。可是你为何孤身前来涉险,是信不过我还是太相信我?我果真是害了你吗?

  夜已一点点过去,希冀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愈发渺茫。泪水不停滑坠,从不曾有过如此绝望。

  白光划过,隐隐照亮黑暗中的阁楼。紧随着闪电的闷雷声轰隆隆而来,惊得身下两个孩子都醒转,瑟缩地依偎在一起。

  bào雨终于来了。

  唰唰急雨抽打车窗,从玻璃内看去,雨幕中昏昏不可见物。长街两旁黑黢黢的建筑仿如鬼影幢幢,前面路口便是那烟花巷了。

  “待少帅信号一到,我的人立刻从正面包抄会馆,这里左右去路都已截断,将军已下令,若有漏网之鱼格杀勿论,一个也不会放过。”许铮转头看向身旁薛晋铭,“你的伤怎样?”

  “无妨。”薛晋铭将德造手枪推上膛,目光投向隐匿在雨幕中的四海会馆,“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无论如何要找到霖霖。”

  路灯微光照进车内,被雨刮一下下搅动,在他苍白紧张的侧脸投下道道暗影。眼前咫尺之隔,霖霖、敏言、洛丽,可都在吗?万一他追踪出错,万一判断失误,万一她们已被带走……却已没有万一,此时已万万容不得万一。

  霍仲亨已通知尚在南浦阅兵的代执政,要他星夜兼程赶回。一旦陈久善发动政变,单凭代执政所能调遣的兵力不足支撑三日。霍仲亨已下令部属时刻待战驰援——在他与陈久善翻脸动手之前,无论以何种代价,都必须找到霖霖。

  清剿黑龙会与光明社,仅此一次机会,倘若失手,便失去唯一所凭之利。薛晋铭追踪洛丽留下的线索到这附近,发现最可疑处便是四海会馆,为免打糙惊蛇,佯装追踪失误,过其门而不入,离去时遭遇杀手枪击,也未敢惊动军警。

  可若万一判断失准呢?到此刻,他竟不由自主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只因那万一甚至万万之一的意外,都是他不能承受的后果。

  许铮并未侧首,却已将他的紧张看在眼中。曾是心怀敌视甚至大打出手的人,此刻并肩而战,无论有多少成见隔阂,哪怕只这一刻,也是换命jiāo心的兄弟。许铮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给他无声的支持。

  眼前雨幕中腾起耀眼光亮,寂静夜晚骤然被枪声惊破,那是子谦发出的进攻讯号。

  卷五百岁如流·素光千秋

  第三十八记不堪误·总相误

  被bào雨雷鸣掩盖的枪声听来并不真切,起初犹疑梦中幻觉,这幻觉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夜空,轰然爆炸声震动了地面,晃得阁楼积尘不住落下。从睡梦中惊醒的两个孩子慌得缩作一团,勒在口中的帕子堵住尖叫,黑暗中只听见敏敏发出小猫般微弱的哭哼,霖霖却拼命蹬踢,想要摆脱缚住双手的绳索。

  方洛丽心中猛然疾跳,挣扎着贴近窗口,从fèng隙望见火光映红了半天,依稀看得前方浓烟升腾,暗夜雨幕中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仿佛是四海会馆所在的地方被炸。

  这到底意yù何为,是救人还是伤人?若是霍仲亨的人必然投鼠忌器,唯恐误伤霍大小姐,不会贸然向四海会馆投弹。

  方洛丽惊疑不定,咬了唇,狠狠用肩膀撞击那木条钉牢的窗口,想要撞开木条,从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恰在此时,又是一声爆炸,比前一次更加猛烈,整个阁楼都颤抖摇晃,木板发出吱嘎声,似随时会被震塌。两个孩子惊恐得直往她身边缩。方洛丽肩膀已撞得皮开ròu绽,木条也终于被撞松脱几根。她不敢再撞,看那陈朽的窗框已快承受不住。

  外面风雨扑打进来,淋湿她一脸。探头看下去,废弃钟塔离地约五六层高,下面影影绰绰晃动着魑魅般的影子,前面四海会馆已硝石横飞,这里却诡异得连灯火也没有。方洛丽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原先法国传教士来建造了这座老教堂,十年前毁于战火,只剩这一座孤零零钟塔,不知什么时候废墟上重又盖起楼,更不知几时成了黑龙会的秘密据点,与四海会馆以暗道相连,成了日本人撤退掩蔽的地方。

  看此刻qíng形,四海会馆已被围困,钟塔这里却安然无事,似乎并未被发觉。方洛丽心急如焚,汗水雨水混合着湿了眉睫鬓发,两个孩子缩在她身下,也被灌进来的风雨打湿半身。惶急四顾之下,想要找到什么发出信号,令人注意到阁楼这里……可低矮狭窄的阁楼只是一处隐秘夹层,除了蛛网尘灰什么也没有,只地板中间一块活动木板可供进出。

  砰一声闷响,那木板被顶开,一个黑影钻了上来。孩子们惊慌发抖地望着那黑影,看他缓缓举起手中风灯,幽暗光亮照见雨衣斗篷下白惨惨的脸。是程以哲……方洛丽的目光从他面孔移下,紧盯着他雨衣上淋漓滴下的水痕在木板泅出淡红痕迹,阁楼的cháo湿霉味里平添了血的腥气。

  程以哲脱了雨衣,冷冷看了方洛丽,粗bào地拎起她推开,自己趋身从被她撞破的窗dòng探看下方qíng形。地上木板吱呀一声又被顶开,有人探身,喘着粗气道:“大哥,暗道已经被咱们炸塌了,整个儿埋在废墟里,这下就算把四海会馆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这后头。”

  程以哲头也不回头盯着外面雨幕问:“底下还有几个黑龙会的人?”

  “五个。”

  “全杀掉。”

  那人一呆,好似没听清。

  程以哲回头冷冰冰看去,“把黑龙会的人统统灭口。”

  那人闻言瑟瑟,“可是,杀了黑龙会的人,日本人不会放过咱们……”

  “你以为日本人知道咱们炸毁暗道,断绝他们退路以自保,就会善罢甘休?”程以哲哧一声冷笑,“几个倭奴杀就杀了,啰唆什么!”

  他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来捏起霖霖小脸。霖霖嘴里勒了帕子,一双小腿狠命蹬踢。

  “只要有这个宝贝在我们手里就行了。”他凑近审视霖霖,语声中的温柔在这森然境况下听来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好好下去守着,别露了马脚。”

  霖霖呜呜发出愤怒吼声,瞪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程以哲笑得越发愉悦,“别闹,你若再闹,我就——”

  他手里的枪突然抵上霖霖额头,嘴一张,“乓!”方洛丽合身扑过去挡在霖霖身前,恨恨盯了他,下一刻却被他反手一耳光掴倒。

  敏敏哭了起来。

  程以哲陡然翻脸,“让这两个小崽子闭嘴!”

  方洛丽竭力将孩子护住,倚了墙壁慢慢坐起,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动静,唯恐他再伤害孩子。他却探身往楼下一看,立即灭了灯,阁楼里重又陷入黑暗。程以哲出手扼住两个孩子咽喉,“你若出声,我就一手扼死一个。”

  两个孩子瑟瑟发抖,在他手底下挣扎不得。方洛丽慌乱摇头,艰难地俯跪下来,显出惶恐又驯服的态度。

  bào雨渐渐停歇,外头风声弱下去,雷声也小了。她隐隐听见命令开门搜查的呼喝声与纷乱有力的靴声,像是军警从四海会馆挨家挨户搜寻过来……下面哐当一声门被踢开,有重物倒地声,有听来毫无破绽的叫冤声。

  军靴踏地咚咚而上,一路搜寻到钟楼顶层。程以哲手上力度略重,两个孩子涨红脸,艰难呼吸,再发不出一点声音。方洛丽咬唇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跳得要爆裂开来,耳听得自己血管搏动突突有声,听得程以哲浊重的呼吸近在身侧。

  隐蔽的阁楼藏在顶层天花板上,声音从脚下木板fèng隙里传来。军靴声渐行渐近,清晰如在耳边。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靴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缓而沉重。

  “报告长官,这里没有。”

  “都搜过了吗?”

  “是。”

  “下去再看看。”

  方洛丽发狠一挣,唇上咬出血来,脚上剧痛彻骨,旋即却是一松。绑缚住双脚的绳索终于挣脱,皮ròu几乎被粗麻绳勒下一大片。反绑在身后的手依然不能动弹,脚上火辣辣的痛……趁黑暗里程以哲尚未察觉,方洛丽一点点将僵麻的双脚抽出。然而已太迟,底下军靴声已沿着楼梯下去,渐渐远了。

  整个四海会馆已被翻了个底朝天,里头搜出秘藏的武器弹药若gān,打死武装反抗的bào徒十余人,却根本没有霖霖她们的身影。后院突然发生的爆炸,几乎将整个院子夷为平地,废墟坍塌下来将刚冲进去的士兵掩埋。唯一不曾搜索的地方便是这后院的废墟。

  “不可能,不可能在下面!”霍子谦望着眼前láng藉废墟,眼里像要滴出血来。许铮呆看着废墟里露出半身的士兵尸身,默然半晌,齿fèng里艰难迸出二字,“挖开!”这二字似火星一样溅烫了身侧子谦与薛晋铭。

  “我不信……”薛晋铭喃喃似自言自语,失去血色的脸已惨白得怕人。蓦地,他抬头看向后面钟塔,“日本人明明有人质,不可能选择同归于尽!”

  子谦朝身旁军官怒吼,“再找,往那边找过去!”

  那军官低头答:“找过了,没有……”说话间薛晋铭已朝后面钟塔方向而去,子谦赤红了眼,二话不说提枪跟上。许铮不语不动,用绝望目光望着废墟,语声沙哑无力,“来人,挖。”

  士兵们默默燃起火把,照亮天明前最后的暗夜。一个个放下枪的士兵躬身在废墟里,用双手小心挖刨,搬开断砖碎瓦,抱着最后的希冀和最大的绝望开始搜寻。从破开的窗dòng里,遥遥望见废墟上亮起的火把,似乎他们已不抱找到活人的指望,开始翻寻尸首。程以哲无声地笑起来,光挖开废墟足以耗去大半日时间,这已足够将人趁乱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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