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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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仆说少夫人起得早,想去少帅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梦里又见着四莲在葬礼那日的笑,一时头痛yù裂。起身梳洗后正要去霖霖的房间,却见一名年轻女仆匆匆奔上楼来,竟不顾礼数向念卿劈面直问:“夫人,您见着少夫人回来了吗?”

  念卿一震。

  身后女仆诧异问那年轻女仆,“不是你一早陪着少夫人去上坟的吗?”

  年轻女仆脸色发白,“少夫人说想单独待着,叫我走开不要扰她……我等了会儿再去,却不见她踪影,以为她从山上小路先回来了!”

  女仆目瞪口呆,却见夫人蓦然转身朝少夫人的房间奔去。念卿推开房间,晨光从长窗照进来,高大的水晶花瓶里绽开着白色花束,子谦的书也全部整整齐齐放回架上。桌上一笺留书,用子谦喜欢的那方青玉镇纸压着,四莲的字迹秀稚端正:

  “他未能走下去的路,我愿替他走完。

  勿念。

  莲字。”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谦,走了四莲,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主楼和前园建成的时候,霖霖也刚出生,白天夜里,仆从进出繁忙,婴儿的啼哭声和仲亨的笑声总是将屋子塞得满满,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层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觉屋多。

  如今却不一样了。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刻,霖霖也在午睡。念卿站在廊下栏杆后面已许久,只静静望着门前绿茵糙地,看蝴蝶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那日婚礼的场面,看见四莲的白纱飞扬……侍从自走廊一端走来,看见她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许师长有电报到。”侍从将刚收到的电文呈上。

  念卿并不接,淡淡问,“他也听到风声了?”

  “是,许师长担忧夫人安危。”

  “叫他不必来。”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他不能走,没有他在后面稳住军队,仲亨在北边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侍从缄默片刻又问:“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吗?”

  念卿怅然一笑,“找回来又怎么样,留她在这里守一世的寡吗?”

  侍从低头不再说话。

  “由她去吧,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她将子谦的书都留下,放得那么齐整,或许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看看。”念卿缓缓转身,不知是说给侍从听,还是说给谁听,“天那么高,路那么远,多走一走也好……”

  看着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从却觉得夫人似已骤然苍老许多,接连的变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眼前这副单薄之躯,实在已承受了太多。侍从一时隐忍不住,脱口问:“夫人,要不要通知亲友过来……”

  亲友?念卿驻足,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自然不是远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与念乔,还能算得是她亲友的人,也不过那一个了。可是那一个,如今总算已挣出她给的牢笼,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头。

  侍从已是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顾不得什么忌惮,见她怔忡失神,索xing将话挑明,“我听说薛主任执行公务又去了日本,恐怕还不知道消息。”

  夫人抬起眼来,用一种似笑似悲的目光看着他,“你觉得我很需要人来垂怜吗?”

  或许侍从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说出这种话,仍旧刺痛她。当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女伶时,便什么也没有怕过,如今孤立无援又如何,谁又能再将她击倒。到了这个时候,仲亨毕生之宏愿,成败就在顷刻,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去扰乱他,不管结果将要面对什么,她只要他倾尽所能,为之一搏。侍从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她转身而去,孤峭背影如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梅。

  冷冷清清的茗谷,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走过长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低垂的树枝拂过墙檐,隐约像有人跟在身后。念卿驻足回头,看向空dàngdàng的走廊,一阵轻风拂过脸颊,chuī得鬓发纷拂。

  子谦,你还会回来吗?回来听我告诉你,有许多关于你父亲的事,你还没有机会知道。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念卿一言不发来到马厩,骑上霍仲亨送给她的黑色骏马,在烈日下连遮阳帽也不戴,径自纵马跃出花园,向后山奔去。几名侍从赶紧策马追上去,以为她是要去丹青楼……然而她只是放开缰绳在山间路上狂奔,长发被风chuī得猎猎,裙袂扬起,马蹄声声踏得糙叶纷飞。

  烈日胜火,汗水湿了鬓发衣衫,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都是苦咸。任力气在奔驰中耗尽,任眼泪被烈日烤gān。她终于放缓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楼徐徐驰去,座下马儿也累极了,低头长长喷出鼻息。念卿不忍,跃下马将它牵往路旁yīn凉树荫底下,搂住它脖子,将脸贴了它浓密柔软的鬃毛,良久一动不动。

  侍从们赶上来,不知她是不是要进丹青楼去。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照出他的脸,照出那yīn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地传来。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chuáng上一字一句jiāo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条约中,要求务必重整各地方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站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账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cha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cha手北方内阁,他若一cha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jīng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谁想到一语成谶,今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从前也是那样jīng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gān了jīng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毕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而他的念卿,他年轻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个请入内的手势。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霍仲亨走到chuáng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chuáng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着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地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是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láng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三记栋梁倾·燕影堕

  卧室长窗外蓝紫色的朝颜花,日出绽开,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开窗,看见那些朝颜花都被昨夜bào雨chuī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远凋零。这景象映入眼里,似一片yīn云隐隐罩上心间。

  这些朝颜花还是当初和仲亨一起种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yīn云堆积,天幕乌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风chuī过,念卿闭上眼睛,任晨风像他温柔的手掠过鬓旁……蓦地却觉一双温暖小手将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几时来到身后,穿着曳地睡裙,睁着惺忪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chuáng前,将她放在大chuáng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霖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吗?”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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