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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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侍从点头,“此次将军和大总统是秘密北上,外界无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锁,联络中断,我们完全无法得知事态到了哪一步,现在连将军人在哪里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将军是最要紧,必须立刻派人北上!”

  侍从焦急万分,接连向她谏言,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念卿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终于有另一名侍从发觉她的异样,脱口唤了一声“夫人”,只见她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仆,却身子一晃,踉跄靠向案几。侍从们不敢再出声,后悔仓促之下将她惊动……少帅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时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单薄身影,似枝头摇摇yù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己,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己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shòu,她的目光似箭羽,要将那跃跃yù噬人的凶shòu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qíng,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qíng,“就这样吧。”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的微弱笑容。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她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浮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qíng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往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念卿不语,目光茫茫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不觉模糊了天地。

  顾青衣。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的女子。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于是她转过身,索xing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yīn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十四记伤英雄·问红颜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第一时间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柩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往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誉。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yīn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慡几分,连场yīn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绾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dòng。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chuī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找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lángbī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bī,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吗?”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qiáng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的qiáng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yù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什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梢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须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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