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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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绮……”母亲似乎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叹口气,微垂的眼帘抬起,与后视镜中自己的目光相遇,仿佛知道自己在看她。霖霖怔住,只觉母亲的目光无比复杂,蕴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每个母亲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念卿看着后视镜里女儿稚嫩的脸和明净的眼睛,放缓了语声,低低地说,“我将霖霖留在身边,并非是多么深明大义,只是相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既然她已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目睹最后的胜利?”

  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就此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得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着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已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已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关着,却有光从门fèng间透出。

  霖霖迟疑地敲了敲门,门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chuáng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使得光线幽幽的。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地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得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日子所需的钱,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

  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逗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的脸颊腾地红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是得给你留下。”

  霖霖羞得将脸埋入她颈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腻着你。”

  “是吗?”念卿微笑,“那样有人要心碎了。”

  “妈妈!”霖霖跺脚,佯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岔开话题,“这回你又要捐钱做什么?”

  “你燕姨的医院急缺药品,伤兵源源不断,轻伤员都用不上麻醉药。”念卿叹息。霖霖听得一阵心悸,却又困惑道:“药品紧缺不是没有钱买,只是供不应求,一时买不到吧?”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地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药,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怒火噌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nüè!”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药的伤兵,是不会怪我助纣为nüè的。”念卿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chuáng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

  啪的一声,枕边日记本被带落地上。

  霖霖俯身捡起,不经意地翻开。还未看清一眼,日记本就被母亲劈手夺了过去。

  “我又不会偷看。”霖霖没奈何地嘟哝,心知这个日记本是母亲的宝贝,向来不许她翻动的。念卿将日记本放回枕下,睨她一眼,“等我死了,这些都是你的,到时随你怎么看。”

  “妈,你胡说什么。”霖霖皱眉,撒娇地抱住母亲,“好了好了,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念卿只是笑了笑。

  霖霖轻轻靠着她清瘦的肩,一时也不再说话。鼻端闻到母亲身上说不出的淡雅芬芳,霖霖莫名地就觉得安稳,衣下透出的体温令她有种恍惚回到幼时犹在母亲怀抱的错觉。橙huáng灯光使人感觉暖洋洋的,霖霖索xing蜷到chuáng上,不肯再起来,偏要腻着母亲睡,撒娇起来叫母亲也奈何不了。

  熄了台灯,屋子里黑幽幽,霖霖却睡不着,仰躺着眨了眨眼,“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随身带着这日记本,却再也没有见你写过?”

  念卿笑了笑,“谁说有日记本就一定要写?”

  霖霖好奇,“难道我们离开茗谷之后,你一个字没写过?”

  念卿淡淡地“嗯”了一声。

  霖霖越发好奇,“为什么?”

  念卿语声更淡,“再世为人,无话可说,你父亲一走,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带着这日记本在身边只是怕丢了,我所剩下的,也无非就是这些。”

  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就是那只名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睛,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霖霖伸臂搂住母亲,掌心轻轻触上她瘦削的后背。

  掌心底下隐隐摸到的扭曲印痕,是至今还留在母亲背上的豹爪抓痕。

  在中毒发狂、失去常xing的黑豹的利爪下,母亲以柔弱的身躯紧紧护住年幼的她,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抵挡了豹爪的撕裂,而乔姨……却挡在母亲面前,为她挡住了豹子最致命的一口。

  这一切她其实并不记得,三四岁的孩子,对那段血腥记忆选择了本能的遗忘。及至后来辗转听说,那一幕幕似是而非的片段,竟不知是脑海中真切的回忆还是她的假想。

  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记起,宁愿一生一世再也不提,宁愿心中的茗谷只停留在鸟语花香的画卷中,只保留着白茶花与木棉树、秋千架与下午茶……

  霖霖蜷缩起身子,神志迷糊,睡意与清醒jiāo替之间,影影绰绰的影像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jiāo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chuáng,房里竟静悄悄的,空dàngdàng的。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霖霖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的温柔哄劝的声音。

  霖霖错愕地望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念卿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

  第十三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三月

  玻璃撞碎的刺耳声响惊醒了刚刚入睡的启安。

  黑暗里听见响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启安迷迷糊糊开了灯,又听见隔壁哐啷一声,似乎是窗户被风chuī得重重撞上,玻璃应声碎裂……外面风声呼啸,夜色翻涌,看似bào雨将至,这样的夜里艾默却没有关好窗户,任凭玻璃撞碎,窗户撞击声一下下传来。

  启安有些担心,起身裹了睡袍,匆匆开门出来。店里值夜的是老板娘的侄子小石,他也被惊动了,正在敲艾默的房门。启安叫了两声艾默的名字,毫无反应,顿时觉得不妙。小石忙拿来钥匙开门一看,果然露台的门和窗户都大敞着,房里空dàngdàng的,不见艾默身影。

  风雨将至的深夜里,她怎会突然外出,又去了哪里?

  风从阳台灌进来,chuī得桌上纸张四下飘飞,显然她走得仓促,chuáng头台灯还亮着,门窗也没有关好。小石慌忙去关窗户,探身朝外看了看,焦急道:“大门也开着,艾小姐肯定出去了,大半夜的,她能去哪里?”

  启安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浓黑如墨的夜色,露台外树枝被风chuī得不停起伏,带起哗哗声响。

  “她恐怕上山了。”启安脸色严峻,“店里有没有手电筒和雨衣?我们得赶在下雨前找到她。”

  “有的,我去找。”小石转身跑向楼下工具间,启安快步跟上,反手带上房门的刹那,不经意瞧见chuáng头枕畔熟悉的旧日记本,顿时目光凝住,仿如看见藏满秘密的潘多拉盒子。

  也许所有的秘密就在这个一步之外的日记本里。

  启安怔住,搭在门柄上的手再也移不开,心里知道这是不光明不礼貌的行为,却仍有一个难以遏止的声音在催促着,鼓动着,让他忍不住想要拿起日记本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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