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lph一脸殷切的热qíng瞬时僵住。
“说,你究竟拍到了什么?”霖霖挑眉,闲闲地甩动相机带子。
“你……”Ralph咬牙,“除非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否则我一个字也不说。”
“你有讲条件的资格吗?”霖霖斜眸睨他。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我可以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对此好奇,好奇心会害死猫。”他直视她,缓缓说,“这是一卷调查境外援华物资下落的照片。”
挑在她微翘唇角的那一抹笑容闻言隐去,霖霖目光陡变,冷冷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谁让你来做这件事的?”
Ralph沉默,深邃的灰蓝色眼睛亦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四目相对刹那,她眼里的黑白分明,映进他的澄澈坦dàng。
“一个记者的良知。”他平静开口,用纯熟的中国话说,“良知驱使我做这件事。”
“良知?”霖霖蓦地笑了,冲他扬起相机,“没错,我承认我的国家有诸多的弊病,有害群之马在大发国难财,可是仍有更多人在抗争,有人为国捐躯,有人在前线救死扶伤,有人为抗战倾尽家资,还有人在不遗余力奔走募捐。你这卷照片,只拍到了狭隘的yīn暗面,光明的一面却视而不见,一旦披露出去,国际上援华人士谁还敢信任我们的政府?谁还会慷慨援助战火里的中国?难道这样的一面之词,就是你所谓的良知和正义感?”
Ralph惊怔地望着她,听着这少女口中掷地有声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可是……”他良久才想起自己应有的中立立场,“身为记者,我的职责就是忠实地披露发生在这里的事实,我了解中国人为战争做出的牺牲,但发生在你们政府中的腐败,难道就不该被揭发?你们专制的新闻官一手封锁了所有的负面消息,不接受任何的批评,这难道是一个开明政府应有的做法?”
她的词锋锐利,他的反诘也寸步不让。
路灯yīn影中的两个人,像被对方踩到尾巴尖的猫。
霖霖脑中浮想起母亲资助燕姨购买药品的事,相似的对话恰也在她和母亲之间发生过,只是那时的立场不同,她站在反对的一方,就如同此刻的Ralph……这令她恍惚明白过来,母亲当日那一句话,果真是有深意的。
“这世上并非只有绝对的黑白。”霖霖脱口而出,重复母亲的这句话,又补上自己的一句,“你没有权力代替中国人判定这黑白,因为你从未生存在这个国家,你不是它的子民。”
Ralph沉默了,良久深深地看她,神色震动,却并无退让姿态。
霖霖紧抱住相机,“我不会把这卷菲林还给你。”
她娇憨面孔上的严厉神色,令Ralph不禁笑了,他朝她走近一步,“你确信你抢得过我吗?”
“我确信你是个绅士。”霖霖扬起脸,眼里犀利的笑意闪过,“我也确信,你若敢从我手里硬抢这相机,恐怕你再也不能活着离开重庆。”
威胁的话语从她玫瑰花般娇嫩的唇间吐出,仰脸站在昏huáng路灯与漆黑yīn影jiāo界中的她,仿佛一半天使一半女巫。偏偏他明白,这威胁绝不是一句空话。
Ralph薄唇勾起苦笑,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态,“好吧,你赢了。”
他又走近一步,近得低头便可嗅到她发丝的幽香,低声说:“俘虏有提出唯一请求的权利,现在至少可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吧?”
霖霖咬唇退后,“Ralph,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现在我也说服不了你……但是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我希望我能让她同意见你,等你见到她和她所做的事qíng,一定会改变你狭隘的看法。”
“谁?”Ralph好奇地挑眉。
霖霖侧首一笑,“我可不保证她会同意见你,相机和菲林我先拿走了,你要想拿回相机,明天晚上到半山教堂门口等着。”
Ralph苦笑,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处在任她摆布的下风。
她两步跳上身后的石阶,突然撮唇chuī了个帅气的口哨。
幽深小巷那端顿时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大块头来了,不想挨揍就赶紧跑吧!”她笑嘻嘻朝他挥了挥手,“慢走不送!”
一路上被老于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回到家门口,霖霖依然满怀自得,抱着相机深觉自己今晚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qíng,妈妈知道了准会大大夸赞。不过要怎么说服她见一见那个英国人呢?霖霖咬着唇,暗自琢磨……妈妈不喜欢见外人,不过这个Ralph是极有意思的人,她又在英国住了那么些年,对英国人多少会有些好感吧。
车子稳稳驶入家门,却听老于“咦”了一声。
霖霖一抬眼,听见他说:“处座的车?”
果真见院子里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车子,门口警卫也比往日森严,大厅和楼上的灯光全都亮起,显出别样的热闹。
“是薛叔叔,这次回来得真快!”霖霖喜出望外,不等老于将车停稳就开门飞奔而下,还没冲进家门就大声欢呼,“妈妈,薛叔叔,我回来了——”
里面有人闻声迎出来,霖霖跑得太快,收势不住,几乎一头撞在这人身上。
宽厚的胸膛、笔挺的军服、冷冷的硌人的铜扣子,以及及时扶住她的这双温暖大手……霖霖呆呆地抬起眼,望着眼前这人,“你……你……”
他微微笑,不说话,弯起的眼角满是笑意。
她回过神,一步跳开,脸颊瞬间红透。
“高,彦,飞!”霖霖跺脚,为了掩饰脸红害羞,故意一脸凶恶地瞪他,“你跑来gān什么?”
“我,我回重庆有公gān。”高彦飞老老实实地回答,英挺剑眉在她面前连抬也不敢抬一下。
“是吗,只是公gān?”霖霖一哼,心里老大扫兴,恼他连一句现成的讨好卖乖之话也不会说。“还有……”高彦飞却惶恐,像是被她戳穿了堂皇理由,满脸不自在,“还有陪同处座和敏言小姐。”
“敏言?”霖霖一愣,这才记起,上回薛叔叔是说过敏言和高彦飞要一起回来的。
有一抹说不明的失落yīn影从心头掠过,但她顾不得深想,满心已被好友相见的欢悦替代,“她也回来了?人呢,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薛叔叔和我妈妈也不在吗?”
高彦飞笑容略敛,“他们在楼上。”
“咦,在楼上做什么?真是的,晚饭也不知道张罗,我都饿死了!”霖霖抬脚就往楼梯上跑,兴冲冲地刚嚷了一句:“敏言,你这家伙——”
“大小姐!”高彦飞却追上来,胆大包天地将她胳膊一拽,冲她嘘声,“你小声些,小声些!”
“gān什么?”霖霖被他拽得一头雾水。
“处座一路劳顿,刚刚睡着,夫人在同敏言小姐说话,你别这么大声嚷嚷……”高彦飞无奈地赔笑,“你这么晚才回来,先去吃饭好不好?”
霖霖却愣住,“怎么回事,薛叔叔怎会一到家就睡下了,他病了吗?”
高彦飞脸色一黯,“处座他,只是受伤未愈,一路奔波太累了。”
骤闻这一声受伤,霖霖大惊失色,连声急问:“薛叔叔受伤了?他要不要紧?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让他受伤!敏言呢,敏言有没有事?”
高彦飞看一眼楼上,面有忧色,yù言又止,“敏言小姐倒是没事,她……”
楼上一声开门声响传来。
霖霖抬眼,看见母亲冷着脸,肃着靥,来到楼梯口,眼波淡淡地看向她,“你知道回来了?”
“妈妈,对不起,我有事耽误了。”霖霖放轻脚步,匆匆上到二楼,这才看见母亲身后站着白衣纤瘦的敏言——她半低了脸,紧紧抿唇,即使哭得眼睛红肿,也无妨清丽容光。
第十五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四月
陈旧的银链子经过老银匠仔细清理,回复了原本的jīng致面貌,静静地摆放在深蓝绒布上。因为埋藏地下多年,带着一种黯沉昏huáng的色泽,隐隐透黑。缀在链子上的镂花心形吊坠已经腐蚀坏掉,老银匠将其撬开,原来是个可嵌相片的相框。
不知是谁的相片深藏其中,伴随红颜枯骨长埋地下。光艳的相片经不起漫长时光的消磨,早已被腐蚀,只残留了一点模糊影子,依稀可辨出两个相依傍的轮廓。
真正揭示出银链主人身份的,是坠子背后所铭的花体英文字迹:“Joyce,happybirthday!1919”——早在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有人买下这坠子托人铭上祝福,送给这个名叫Joyce的女孩子,作为她的生日礼物。
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女子,有一个俏皮可爱的洋文名字,她叫Joyce。
Joyce又是谁,这个问题无处可追查。
送她银链子做生日礼物的人又是谁,同样无人可回答。
枯骨无言,曾经花一般鲜妍的容颜如今早化作了尘土。
启安看着蓝色绒布上的银链子,神色空茫,杯中的咖啡早已冷却也未察觉。
原以为旧日故事不出他所知所料,却不知废宅之下还掩藏着这许多秘密——非但他从未听说过,恐怕父亲也未必亲历,未必全都记得。
岁月尘封,往事知多少。
若非艾默的执着追寻,若非她找到月季花下的埋骨之处,发现那半山旧屋铁窗上的锈迹,寻访到当年花匠口中的疯女之谜……他或许便永久错过了谜底,错过了蛛丝马迹的留痕,错过了父辈口中讳莫如深的一个个名字。
原来是她,除了那个为qíng疯魔的女子,还会有谁悄无声息地沉睡在茗谷后园的月季花下;除了当年相依为命的姐姐,谁又会送她这样一条并不值钱的细银链子,却被她珍重地戴在颈上,至死入土相随。
也曾听过废园疯女的隐讳往事,也曾知道有一个叫作沈念乔的女子在人世间短暂存在过,也曾知道她红颜命薄,早早玉殒……却原来,她的死,并非长辈口中糙糙带过的那样平常。原来,月季花下颈骨折断的枯骸,才是那血腥传闻背后的谜底——黑豹的利齿真的吞噬过一个鲜妍生命,只不过不是霍沈念卿,却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
这个答案,终于可以证实黑豹吞噬茗谷女主人的血腥传言只是谣传,世人都将知道,真正的霍沈念卿早已追随她的良人,卸下荣光奢华,挣脱权势羁绊,相携归隐林泉,做了一对世外眷侣——如同书稿的结尾,只留下怅然而完美的背影。
52书库推荐浏览: 寐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