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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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淡淡地回答了四个字:“我想杀他。”

  她怔怔地问:“为了洛丽?”

  他颔首,“也为了敏言。”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的杀父仇人?”

  “除了我,佟孝锡不会轻易踏进旁人的陷阱。”他仍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结。既然必定有一人要与敏言结下杀父之仇,这个人由我来做,再好不过。”

  第十七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四月

  传真发出后一直没有回音,启安将电话打到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才知她又去肯尼亚拍摄非洲野生动物图片专辑了。助理说她三周之后回来,然而转眼已是四月底了……艾默的书稿寄给出版社审校已有一个月,如果一切顺利,付印出版应该就在眼下。

  这让启安的等待越发焦急,思虑越发踌躇。

  四月chūn暖,似乎万物都在以蓬勃之机滋长,一切的人与事都显出盎然。

  废宅的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一天天,一点点,看着荒芜的庭院变得开阔清慡,倾颓的梁柱重新立起,斑驳残缺的墙壁被修补完好……不可思议的变化在悄然无声中到来,令人无从察觉,更无从抵抗。

  连启安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习惯了废宅里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她在砖瓦间走来走去发出的。哪里有工人需要帮忙,哪里出了问题,她会第一个跑来叫他;每天工作结束,工人们都陆续离开之后,她还会仔细检视一遍。这个时候,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他们两人,并肩走在凌乱横斜的梁墙间。他搀扶着她的手臂,她仰脸看那些刚刚修补好的壁角,目光严肃又专注,小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木材,像一只猫在自己的领地徘徊。

  今天,旅馆老板娘有事请她帮忙,她留在旅馆,没有来工地。

  傍晚工人都走了,启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将临时入口的铁门锁上,身后斜阳已转暗。

  少了她在身边,连下山的小路也变得格外空旷,被斜阳投在地上的孤单影子也显得分外瘦长。启安在石阶上蓦地驻足,察觉自己一直在加快步子,心中依稀有归家的愉悦迫切。

  归家。

  启安低头失笑,笑意未及展开,却被另一种迷茫心绪压下。

  走回旅馆天色已黑了,还在院子里,就见艾默从二楼露台探身出来。

  “严先生,刚刚有你的电话,才挂断。”她笑眯着眼睛,学电话里那人客客气气地称呼他。

  “有没有说是哪里?”他笑着随口问。

  “是位男士,没说名字,只叫你按这个电话回过去。”艾默在露台上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片。

  启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接过纸条一面问艾默晚餐吃什么,一面不经意地看那号码——

  是从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打来的,是她私人的专线。

  “怎么了?”艾默见他脸色微变,忙问有什么事。

  “没事,我需要回个电话……”启安迟疑地看向艾默。她一怔之下立即会意,点点头退出门外,只在转身时,难掩一丝尴尬目光,仿佛是被他从身边推开,再亲近也仍旧还是陌生人。

  他看懂了她的表qíng,看着她将门轻轻带上,也只能怔怔地看着,无从解释。

  拨通那个号码,那边一应声,启安立即知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启安?”那端沉稳的男声反问。

  “是我。”启安抚额叹口气,“大哥,你怎么会在二姐那里?”

  “我来取一份照片,是她去肯尼亚之前拍给Annie的礼物,一直没时间送来,正好我今天路过这边……”他顿住语声,放弃家常寒暄,言简意赅地说,“你给她的文件,我看到了。”

  “那个,只是一本小说,给她看着玩的。”启安哈哈笑了两声,见话筒那端没动静,便也笑不出来了。静了片刻,那边淡淡地说:“是什么小说,你也传一本给我看看。”

  启安苦笑,“没什么,你知道现在这些作家都喜欢胡编乱写,不用当真的。”

  “谁写的?”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gān什么,跑回去修那栋房子可以,这个我不反对,但我也一早告诉过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什么秘密应该守住,我以为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说过,只是重建那栋房子,绝不对外提起任何事……”

  “大哥!你先听我说下来龙去脉好不好?”启安好不容易觑着间隙cha话进去,“这书又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没……”

  “我不管有什么来龙去脉,这本书里的内容绝对不许外传,你就算不告诉我作者是谁,我一样有办法查到是哪家出版社。你立刻给我回美国,这件事做得太过分,最好在没人知道之前把烂摊子给我收拾gān净!还有启爱,她竟然也纵容你做这蠢事!”

  电话那端的语声越来越严厉,从责备升级为怒斥。

  启安终于等到自己可以cha话的机会,“你听我说,这书是一个陌生人写的,我起初看到也以为是照着资料流言胡编乱写的……但是如果你仔细看完全文,你会相信那不是我透露给外人的内容,因为书里的故事早就超出我们所知的范围,有些qíng节甚至是你我都不知道的。我传给二姐,是想让她一起来看看,我无法判断这些生动的故事究竟是凭空编造,还是说另有知qíng人。”

  电话那端骤然沉默。

  这反应在启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启安隐隐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试探着问,“你有没有看过后面的内容?”

  “看了,”那端语声冷硬,“编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么知qíng人。再亲近的知qíng人,也亲近不过你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谁还会知道?”

  启安忍住反驳的冲动,心里踌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废园里找到沈念乔尸骨的事qíng告诉他。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诡异举动,耳中听着兄长的斥责和断然否认,启安越发觉得困惑。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这个谜,也许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个问题,或许你和二姐都从来没有想过,在没来到这里之前,我也一样,因为那是我们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实,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亲人全部不在了……可是,人海这样大,会不会有意外?会不会还有人活了下来?你想过这个可能xing吗?”

  “还会有怎样的意外,连骨灰都找了回来,你认为还有谁活着?”大哥语声低了下去,隔着电话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伤感。启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大哥对长辈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实严格地守护着他们希望守护的秘密,以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孝诚。只是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确得无懈可击?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启安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试想一下,假如真的还有人活了下来……这个可能xing本身,对我们,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彼端沉寂。

  启安怔怔地拿着电话,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地说出的这句话镇住。

  这念头在心里萦回无数次,终于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那边长长一声叹息,终于问:“这书的作者是什么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启安屏息回答。

  “刚才接电话的人?”

  启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认。

  那端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地问:“查过吗?”

  “查了,看起来是个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起来像海滩上风chuī过的声音。

  “如果真是故人,她怎么可能把这些事写出来传扬于世?”

  “她的想法处境和我们未必一样,其实她是一片好意,因为她并不知道……”

  “启安!”那边语声转厉,断然打断他,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不管她是谁,你要明白我们的立场,他们是已经抛弃了过往的人,是没有历史的人,他们谁也不会愿意让当年旧事再被揭开,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想要的,只是平静。”

  第十八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丝绒窗帘寂寂地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gān,零星huáng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地回响,犹是薛叔叔那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xing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jian——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

  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的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地望着那丝绒窗帘。

  窗帘后面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的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yīn冷的冬天,竟冒出汗水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yīn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仿佛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窗帘也带得不住地抖动,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像只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雕花柜子的门后,霖霖看得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就这么看着听着,指甲不知几时掐进了胳膊,霖霖在痛楚中qiáng自隐忍——想不顾一切紧紧拥住哭泣的敏敏,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于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雕花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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