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行一头扑进她怀里,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悉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如己出,自是百般疼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有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不能及时赶回来呢。”念卿喜出望外,望着她疲惫的面容不由得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yù言又止。
“一向还好吗?”念卿关切地审视她的脸色。
“没事,”蕙殊笑了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yù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殊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地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了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的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的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信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的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cao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着茶杯低了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了?”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xing不大了。”
念卿望着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些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
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yīn阳相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到了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料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作自己的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年轻,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qiáng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往山上驰去,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舞会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不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xing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场自是格格不入。想着当年那个率真的年轻副官,而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仲亨若是还在,想必会笑着骂一声“这浑小子”……念卿将脸侧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后的树影,良久才淡淡道:“听晋铭说,缅甸那边qíng势越来越糟糕,九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东南亚横行无忌,英国人要想保住缅甸,只怕艰难。”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滇缅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沿崎岖的盘山公路缓慢而上,停在道路尽头。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琅琅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地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到新老师了。”
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个带着磁xing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ròu,笑谈渴饮匈奴血。”
孩子们齐声复诵。
念卿走过狭长走廊,来到半掩的门外,看见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陋室粉墙,照着一身戎装长靴的薛晋铭。他倚坐在一张课桌上,军服最上方的领扣散开着,白衬衣领子随意敞着,黑呢风氅脱下随意搭在椅背,面带笑容专注地看着眼前一屋子孩童,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句子,又缓缓念下去:“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孩子们朗朗念诵。
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令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
他却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各自忘言。
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许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地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rǔ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qíng跑来教书?”
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静,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纠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了?”念卿目光低垂,微微含笑。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会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待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的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风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
“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的——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
唯有在这些gān净得还未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yīn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
念卿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站在檐下看那远山群岚,看谷间松林被风chuī得起伏。
“冷吗?”他将风氅披在她肩上。
“累吗?”她回眸笑。
山间的风自然是冷的。
世间的事自然是累的。
只在这一刻,在彼此间,都不足道了。
第十九记茗谷废宅一九九九年五月
正午阳光照在窗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上,雕栏上涡形刻纹留存着只属于大半个世纪前的风qíng韵致,那一种含蓄入骨的细腻、yù语还休的眷恋,重现在明灿灿的五月阳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遐想当日曾是谁在这露台凭栏而立,又曾是谁在远处徘徊相望。到如今只剩得人去楼空,纵是楼阁依旧,糙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换。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楼阶前,启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这一切是否真有意义。
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废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语,不动喜悲,却冥冥中引导她来到他的身边。启安侧首看艾默,目光却凝住。
她在流泪,泪痕闪闪滑过脸庞。
仰首望着刚刚完成框架修复的副楼,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着一栋冰冷的房屋,倒像越过砖瓦木石看见了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了朝夕思慕的故乡。这样的神色,他是见过的,不在艾默脸上,而是在少年时那个牵着他的手,引他遥望关山的那个人脸上。
启安动容,痴痴地望着艾默,沉在她那谜一样的目光里。
她察觉到他的注视,低头擦去脸上的泪痕。
只听他低声笑,“傻丫头,完成一栋副楼就这么激动,到大功告成那天难道要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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