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将稿子给外人看过?
艾默握着电话,嘴唇颤了颤,有种微妙的仿佛发麻似的感觉从后背爬起,爬过脖颈,爬过指尖,阵阵冷阵阵热。
“苏艾?”
“喂,你在听吗?”
“喂喂……”
话筒彼端遥遥传来方苗苗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刺在耳里莫名地发疼。
第二十记陪都重庆一九四〇年十二月
楼下的唱片机兀自转动,飘送着欢沁舒缓的乐曲声,在薄暮初降的冬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的暖意。分明是这平安夜里最最应景的调子,从楼上房间里听来,乐声飘飘,忽远忽近,隐隐觉得刺耳,却好似从未听过一般陌生。
是唱片机太过老旧,还是自己孤僻太久?念卿抬起目光,问身后的蕙殊,“你听这曲子,是不是调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着一柄长尖尾梳子,笑着将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高髻,两鬓略挑松些,缀满黑色细碎珠片的发网以一弯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齐整鬓角、光洁前额与修长颈项。玫瑰发油润过的青丝,光泽闪动,耳后颈间肌肤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红。
镜子里的容颜宛如坚玉,找不出一丝岁月瑕疵——只有在明亮的灯光底下定睛细看,才觉出眼角一转即失的浅痕,像鱼尾划过幽深水面。
蕙殊看得发怔。
念卿却抬手理了理鬓角,想将发髻压低一些。
“哎,别弄坏了头发,”蕙殊嗔道,“费了半天劲才梳起来,这是时兴的贵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万别给弄散了。”
说着又拈起粉扑,往她脸颊上多补了些胭脂。
念卿侧首避开笑道:“涂得一脸火烧云怎么见人。”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说好了,今晚怎么打扮由我说了算,你也答应霖霖要换一换行头,长年素着脸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厌了。”
念卿一笑,并不去驳她,低头从首饰匣里找了对珍珠耳坠出来,自己侧首戴上。
“这身衣服怎么能戴珍珠?”蕙殊拧起眉心,“快丢开你这些白的黑的,可别辜负了霖霖千挑万选为你挑来的这身衣服。”
一袭绛色长礼服,缎带束腰,颜色郁郁浓浓,裙摆缀满刺绣,是霖霖亲自挑选的,她还记得母亲从前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
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绛紫里透出醉红,仿佛从素日黑衣里脱胎换骨,一时间念卿目光恍惚。记起初到重庆时,也曾在chūn日见到满山红红白白的茶花,其中白山茶并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红山茶却开得极美——每每开到末时,褪去艳烈戾气,转为浓郁得化不开的绛色,仿佛将艳阳与暗夜都吸纳在其中。
妆匣静静搁在眼前,念卿修长的手指抚上,缓慢地抽出最下一层。
丝绒垫上,躺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
泪滴似的宝石久藏在不见天日的匣中,骤然遇上光亮,一时灿然生辉,令人心神为之一窒。
念卿托起耳坠,定定地凝视,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
红宝石流光潋滟,躺在白皙手心似一滴红泪。
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语不动,忽地却是一笑,拈起鸽子血一样的耳坠,比到腮边,看那两滴红泪悠悠晃着。
“好看吗?”她从镜子里问蕙殊。
蕙殊颔首,话语哽在喉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终于将耳坠戴上,从梳妆台前站起,徐徐地转过身来。
门外噔噔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来的是女佣周妈,还在门边就急忙说话,一脸古怪神气,抬眼见了念卿妆容一新的打扮,却被艳光迫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开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带了个高鼻子洋人来!”
蕙殊挑眉,“是吗,霖霖邀了新朋友来?”
周妈连声说:“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还挽着咱们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话!”
“今儿彦飞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这是……”蕙殊看向念卿,却见她并没有不悦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来。
“她跟我提过,”念卿一笑,朝周妈淡淡地看了眼,待她识趣地退出门外之后,才低声开口,“听说是个极有意思的英国记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担心的那样,我瞧霖霖对彦飞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彦飞这孩子,自小夹在霖霖和敏言两个人之间,我看他如今越发有些迷糊混沌起来……”念卿顿住话,没有说下去,只悠悠地叹了口气。
蕙殊错愕半晌,迟疑着摆弄手中梳子,缓缓道:“我倒从未觉得敏言会对彦飞有意,这个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为何对燕绮有那样大的敌意,而今看着燕绮与四哥分开了,看着敏言寸步不离地腻着四哥……我也婉言劝过四哥,叫他将敏言留在重庆,别让她一个女孩子老跟在父亲身边,敏言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却笑我想多了,在他眼里,总还当敏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这次敏言闯出祸事,只怕他还不舍得将她放在重庆。”
念卿叹息,“敏言是该离开晋铭的羽翼了,这个孩子心思纤敏,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糊涂也糊涂,说到底还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放着什么。”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时候谁没荒唐过呢,总有一日会醒过来便是了。”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乐声飘飘。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念卿淡淡而笑,信手将一领狐裘披肩围上,拿起别针。
灯光照着别针上镶嵌的细碎钻石,光芒折进眼底——
“夫人?”
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着妆台,目光低垂,“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
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qíng,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得薄如纸裁。
“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道可以说什么,默然退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的手腕一软,念卿的身子斜斜倚上镜框。
胸前狐裘上,闪烁着钻石别针的熠熠光芒。
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
那时的宴会总是那么多,繁多得让人分身乏术,夜夜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会耐心地等在一旁,含笑看她换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他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他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熠熠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chuī来,chuī得鬓角发丝纷飞。
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chuī开了。
风里送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的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艳光流转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又摘了下来。
旅居中国这两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jiāo,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一直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无比期待。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了三分敬畏的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Ralph完全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快地跳下车,大大方方地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得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邃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上走下来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人相偕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楼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的目光,霖霖却旁若无人地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着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在琴凳上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低头微笑着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便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qíng,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的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的少女也错愕地抬眼,手指停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向高彦飞伸出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地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bī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得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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