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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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棱棱——

  停在扶栏上的麻雀不知怎么惊了,拍打着翅膀飞走。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也不洗,噔噔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的,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会是你chuī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jīng?”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辆车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辆,是两辆,”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将同去的另一辆车也给他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

  薛晋铭打断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吗,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yīn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吗,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

  周妈却在一旁cha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然,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的神qíng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蕙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了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到昆明让蕙殊看着,”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

  “真的?”念卿惊喜不已,“他几年都脱不开身,这次终于能回来了,这可好,我得一并备上好酒。”薛晋铭笑看着她,心里想让周妈去cao心这些琐事,转念一想,她在家养伤多日也闷了,出门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备车,一面回自己房里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

  来到她房间外,见门掩着,想来还在梳妆更衣,正要转身,却听念卿在房里唤道:“周妈,你来帮我一下。”

  周妈似乎不在楼上。

  薛晋铭并未多想,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抬眼,见念卿站在梳妆镜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直露到腰间……她正yù抬手,却从镜子里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蓦地转过身子,怔怔望着他,脸颊飞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却被发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时láng狈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红着脸解释:“扣子缠住头发了,得叫周妈帮我……解开。”

  薛晋铭看着她,眼中尴尬之色慢慢转为温柔之色。

  他反手带上门,走到她面前,将她身子转过去,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发丝里,将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开。他解得仔细,指尖轻缓,唯恐弄疼了她。

  念卿低了头,耳后发烫,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地烘着周身。

  “好了。”他低声说。

  衣扣解开了,缠在上面的头发断了两丝,细细地绕着他指尖。

  念卿抬眸,从镜子里看他,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都扯乱了。”她语声带着一丝颤抖。

  “嗯,乱了。”他喃喃地应声。

  她反手取下珍珠卡子,已松散的发髻应手散开,青丝流瀑一般散下来,滑滑凉凉的,从他指fèng间穿过。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却没了力气,手指没在她浓密柔软的发丝里,似鱼没在水里,柳絮没在风里,只顺着发丝缓缓地,缓缓地抚下去……

  乌亮的一丛长发被窗外阳光正照着,露在一chuáng破絮外,从炕沿垂下来,纹丝不动。

  门锁开了,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她还是静静地蜷着,像没了活气。

  他看见那漆黑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着,暗自屏住气,走上前,撩开发丝想看一看这女子的脸,猝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热辣辣的脆响落在脸上。

  “滚开!”

  缩在棉絮里的人披头散发坐起,露出一双亮得bī人的眼睛,恶狠狠地透着惊恐愤恨。似乎这一耳光挥出,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蜷在炕上微微发抖,声音嘶哑,目光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充满幼shòu般的凶野。

  这一耳光将他打愣了,还没反应过来,跟进来的看守已一把将这女子拖开,厉声骂道:“撒什么泼,苏参谋是上面派来的,你把罪行好好jiāo代了,不许胡来!”

  另一个跟进来的临时看守,是个老乡,看不惯这般撒泼,便去拉扯她身上的棉絮。

  “别,别。”他忙拦住,叫老乡去外面拿个凳子,再打一壶凉茶进来。

  待看守放下东西都出去了,他拖过凳子挨着炕边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是从师部来的,我叫苏从远。”他摸了摸脸,好在她没力气,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地打量他。

  他打开挎着的军绿色旧布包,拿出笔记本和笔,还有一叠记录她供词的纸,低头翻着,随口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

  她不说话,一脸警戒地看着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过出来了很多年,家乡话说得不大对味,你别笑话。”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两杯凉茶,一碗搁在炕边,一碗自己端起两三口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了一碗,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赶了一上午的路从师部过来,还真渴了……这凉茶挺够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递给她,“来,接着。”

  她从棉絮底下伸出手,接过茶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喝下去,显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着她喝水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一眼瞥见那细瘦手腕上缠着伤口的布条,血迹已gān涸成褐色。

  “没出息。”

  听见他说话,她顿住,抬眼定定地看他。

  “最没出息的人才自杀,”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脸说,“你才多大年纪,多少有意思的事还没经历过,遇上一丁点委屈就寻短见,惭愧不惭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会准许你割手腕吗?真是不像话!”

  提到“爹娘”二字,她睫毛颤了颤,扬起脸,哑声反问:“你们说我是汉jian,说我通敌,这叫一丁点儿委屈?”

  他皱眉说:“事qíng还没有查实,没有谁能不问青红皂白判你的罪,个别同志可能存在工作态度鲁莽糙率的毛病,这个我向你道歉。这次师部责成专人调查,就怕下面nüè待了俘虏和犯人。有什么委屈你都可以申诉,我会向上面如实反映,如果你是清白的,我一定会还你公正。”

  她冷冷地一笑,“有什么公正,罪名一条条都拟好了,说实qíng没人相信,不说便是隐瞒。横竖不过是一死,我的清白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迟早会知道,这就够了。”

  “沈雨林,我看过你的档案,”苏从远的目光凝在她散乱长发遮掩着的脸上,“你说你是四川人,这我不信;你说你是中学英文教员,我也不信。你连自己身份都在说谎,让人怎么相信你只是为日本战俘捎带书信出去,还是清白的?”

  见她沉默,苏从远不紧不慢地说:“你被卫生队的人救下时,身无分文,一个人从日占区逃过来,当时只穿着一身大衣,没有别的行李,对不对?”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在私藏战俘信件被捕之后,就将自己的大衣送给了同监牢的女犯,因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bào露你身份的东西,”苏从远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那件大衣虽脏了,好在还看得出来,是正宗的法国货,不只价钱贵上了天,这年月一般人有钱还买不到,莫说一个中学教员。”

  她的目光藏在散乱的发丝后面,深深地盯着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贵,你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苏从远顿了顿,沉声说,“你很谨慎,也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个同牢的女囚也自杀了,我不会注意到你留给她的大衣,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极大疑点。”

  她肩膀一颤,仿佛太过震惊,骤然开口:“你说谁自杀了?”

  苏从远想,原来他们还没将这消息告诉她,现在告诉她也好,试一试她的反应。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兰香,”他沉声说,“你割腕自杀,送去卫生院抢救的第二天,这个白兰香就用衣带把自己吊死了。”

  她没有反应,仿佛不明白,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地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我原本答应她,如果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现在她以为我死了,再也没了希望。三浦诚被枪毙,她也没脸再回家乡去……”

  她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诚的战俘,苏从远皱眉问:“三浦诚,你和这个日本军医官是怎么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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