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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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炽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地坐起,在黑暗里怔怔地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cha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江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正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备觉凄凉。这声音和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吗?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一时间神志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开完会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qíng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让他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那人,将沈雨林当作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去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么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了。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之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像他那样清清楚楚地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诉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然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在狱中自杀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以此假象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找到。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吗?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dàng中,在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单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战,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有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吧。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pào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bī,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第二十七记重庆一九九九年六月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fèng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chuáng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huáng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糙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去,那位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huáng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jiāo车,艾默抓住吊环,混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jiāo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看见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huáng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穿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向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

  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过的记忆。

  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建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纪念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作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的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rǔ,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

  留在残破信纸上的字体,墨迹洇晕,模糊的文字却烙印在记忆深处。

  当自己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当妈妈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已是外婆辞世前的最后一刻。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铄的外婆,年过花甲还能弹琴歌唱的外婆,却在偶然一次摔倒后,因脑溢血陷入昏迷。妈妈赶去医院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际,外婆醒了过来,留下最后的嘱托给妈妈……可起初,妈妈以为那只是她神志不清时的胡话,根本不曾想到那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竟是外婆最后也未能完成的心愿。

  外婆隐瞒了半辈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后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连对她自己的独生女儿也从未提起。她或许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不愿早早将这秘密告知后代,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样匆忙,再也来不及说一个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话。

  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在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huáng,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

  妈妈用了一整晚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外婆说,她要回家。

  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在墓园里,化为一抷huáng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

  循着日记中的线索,妈妈找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

  废宅里荒糙过腰,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

  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

  五岁前的记忆茫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貌,如同那些零散泛huáng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艾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yīn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qíng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

  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

  那天,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chuáng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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