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念卿回答,念乔已经感激点头,“多谢程大哥!”
程以哲去开车,念乔拍了拍胸口,脆声喜道:“多亏有程大哥在,今天要是迟到就麻烦了,老师要考上堂课的曲子,轮到我第一个,若再迟到,定然过不了关……”
念卿一脸倦容,淡淡打断她,“对不起,念乔,今天是我加班误了时间,以后我会尽量守时。但是,我一再跟你讲过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若非万不得已,不要欠下人qíng!”
念乔怔住,“可是程大哥……”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没有什么程大哥!”念卿声气qiáng硬起来,古板的黑框眼镜下透出严厉之色。念乔低头不敢答话,心中委屈,正yù分辩时,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已经徐徐驶到跟前。程以哲探出头来,“快上来,别耽误。”
两姐妹一路上互不说话,念卿报了地址就再未开口,一向活泼的念乔也闷声不响。程以哲有些纳闷,想了想便找个话头问道:“是先到名山路十号,再送念乔去桥西路吗?”
“不,先送念乔,我可以迟一点。”念卿忙回答。
程以哲趁势问:“念乔今天的课很要紧吧?”
念乔偷眼看了看姐姐脸色,见她只是侧首看窗外,便拘谨地答道:“是的,要考试新曲子。”
“哦,哪一首?”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
程以哲啊的一声,笑道:“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
念乔惊喜赞叹,“就是这个感觉,程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总不知道怎么表达呢!”
“这是舒曼的话。”程以哲抬目一笑,从后视镜看到念乔脸红吐舌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有趣,“刚才还叫程大哥,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样啊。”念乔又偷眼去看念卿,见她微微阖目,似乎已经靠着座椅睡着。程以哲也从后视镜瞧见了,想来念卿定是太疲惫,便闭口不再说话,以免吵着她。
念卿其实毫无睡意,故意闭目装睡,只是不想让念乔觉得她在旁边而局促不安。不一会儿,感觉车子缓缓停下,睁眼一看窗外,却还没到桥西路。
“程大哥,这里还没到啊!”念乔已经抢先发问。
程以哲回头笑道:“我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先过来买点心。”
两姐妹俱是一怔,程以哲笑着下车,已替念卿拉开车门,“你们都没吃晚饭,这家白俄人的店里有几款蛋糕特别好吃。”他俯身伸手扶她,笑容温暖,目光似身后迷离灯彩般惑人,“快来,我不知你们爱吃的口味。”
念卿一时怔住,店里飘出的糕点香气似乎将心绪也染上奶油的软腻。他笑着催促,“还磨蹭,是谁赶时间了?”她只得下车,念乔也从另一边下来,小跑绕过车子,满怀欢快,“这家店我们来过,姐姐带我来的!”程以哲笑道:“好极了,那你喜欢什么口味?”
“樱桃酱和杨梅!”念乔眼睛弯弯笑得似一只馋嘴小猫。
念卿亦莞尔,侧眸间,却见玻璃转门推开,一对男女相伴出来,步履匆匆间已是光彩夺目,吸引得路人纷纷侧首——端的是俊男美女,华服锦绣,相得益彰。
念乔悄声赞叹,“呀,好漂亮的一对!”
程以哲定睛细看,一下认出来,“咦,是薛四公子。”
“薛四公子?”念乔脱口而出,语声清脆,引得路人侧目,连那风采翩翩的公子也微侧了下头,似乎听到了她的语声。
念卿扯起围巾将嘴捂住,侧过身子,咳了一声。
“怎么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吗?”
念卿不说话,围巾遮了大半张脸,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直到那对俊男美女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念卿又咳了两声,这才放下围巾,抬起脸来,“没事,给冷风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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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记倩影疑踪
将念乔送到声乐老师家里已经八点二十分了,程以哲掉头加速往名山路赶,一路将车开得飞快,惊得路旁huáng包车纷纷避让,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迟到点也没事。”
“我的车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从后视镜瞧着念卿,试探道,“我听说现在好点的私人声乐课,学费都蛮贵。”
念卿嗯了一声,“是,都按时薪收费。”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声乐课,念卿不过是个报馆小职员,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还要供念乔求学,一人身兼两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乔是在教会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经意地问,“学校里没有声乐课吗?”
“有是有,但念乔想考女子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基础不够,只得多花点工夫。”念卿亦随口笑答,并未透出半分辛苦感叹。愈是轻描淡写,愈叫人听得心酸。一对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几年,妹妹似朝花彩蝶,无忧无虑,姐姐却这般辛苦忍耐,年纪轻轻便承担起生活重荷……程以哲无声叹了口气,装作突然想起,“对了,我有个表姐也在学声乐,家里请了老师,不如叫念乔和她一道学,相互也好有个伴。”
念卿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多谢程先生,这位老师教惯了,换人恐怕不适应呢。”
程以哲不再说话,闷声开车,两人俱是沉默下去。经过路口时,另一辆车子横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揿喇叭,按得嘟嘟声山响不绝。念卿一惊,坐直身子,从后视镜里对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终于脱口道:“念卿,为什么总是拒绝,难道每个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祸心?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脸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后面车子见他们不动,按响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烦地踩下油门,一路疾驰,再不与念卿说话。
赶至名山路十号,刚好八点三十五分。
“这里?”程以哲看了眼外面,狐疑地回头看向念卿——名山路十号的门牌下是一间店面堂皇的进出口商行。念卿点头一笑,“是对面,我在这里下,走过去就好。”
对面一排高低错落的洋楼,红墙铁栏,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巷子一路延伸,铁枝街灯透过浓绿深碧,将林荫后一栋栋红墙白窗的小楼映得格外jīng巧。
“原来是这里,送你到门口吧。”程以哲恍然,这一带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领馆区了,这里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欢扎堆的地方,往来聚居之人非富即贵。
念卿却执意在此下车,“人家是旧式家庭,对礼数看得重,若见男士送我过来,未免失礼。”
见她这样说,程以哲也只得作罢,开了车门扶她下来,“课要上多久?”
“两个钟点。”念卿扯起围巾将脸庞遮住,朝他道了谢,转身低头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声唤住她,“晚上我来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转身,声色俱严,“不用,不必劳烦程先生!”
程以哲呆住,从未见她说话如此qiáng硬,神色里竟有一股凛凛冷意。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qiáng笑笑,心头发涩。
街灯下,念卿裹紧了驼色围巾,转身离开,背影亦楚楚,亦刚qiáng。
程以哲默然看她快步穿过街道,目送她走入一户人家,不觉又发了一阵呆,心头郁郁。
“大约她是真的厌恶我吧。”程以哲闷闷喝一口酒,掉头望着窗外发怔,眉间尽是郁悒。
夏杭生苦笑,一时无话可说。
富家公子追腻了红歌星,换女学生或贫家女试试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为人。他若是一般纨绔子弟,也不会抛下偌大家业,跑来报馆做个小小主笔。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里的异类,对祖产家业毫无兴趣,一心要做中国最有良心的报人,多年独身自好,没半分风流韵事。两个月前,报馆新来一个临时编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热的恋爱。
那女子怎么看都不显山露水,偏偏还对程以哲一口回绝。起初夏杭生以为,念卿冷对以哲,不过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惯用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没看上程少。
“这又有什么办法。”夏杭生摇头叹息,“两qíng相悦这种事,最是勉qiáng不来,你条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欢……总不能一头撞死在她跟前罢。”
窗外夜风一阵阵chuī来,带着湿冷cháo气。
夏杭生起身去关窗,“我说,你一连几个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爷子骂?”
“他早骂累了,不骂了。”程以哲懒懒一笑,仰头又喝一杯。
“酒入愁肠愁更愁!”夏杭生夺了他的酒瓶,索xing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托你,早点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没义气!”程以哲闷闷起身去夺酒瓶。
“天涯何处无芳糙,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树更绿,又是新的一天!”夏杭生劝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蓦地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现在几点?”
“差一刻钟十点,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没带伞!”程以哲二话不说,掉头取了外衣,推门就走。
夏杭生气得跺脚,一晚上白跟他废话了。
夏家离名山路倒是不远,程以哲赶到时,十点还差几分。他将车子泊在路口,开着雨刮,目不转睛盯着路上,唯恐错过了念卿。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除了偶尔几辆车子开过,只有三辆huáng包车进去,却没有一辆出来。念卿回家必然是走这个方向,不可能从那头绕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点二十分,仍未见人,心里越发忐忑。
常在社会版看到女学生做家教被非礼的新闻,此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尽蹿上心头,程以哲再坐不住,隐约记得见她跑进了右边第五盏街灯后的人家……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径直将车子开到那家门前,冒雨冲入门dòng,按响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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