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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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区一个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谁又料到他有这般财力,所图是那等机心。三年蛰伏,韬光养晦,即便南边也少有人知道薛晋铭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他所作所为,瞒过所有人,亦瞒不过识他知他的沈念卿。

  私贩军火,她知道;行贿政要,她知道。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联姻之亲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军火绕过傅氏势力范围,走海路,从南边北上,悄然运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频频收受来历不明之重金巨资,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卧虎藏龙,风雨yù变。内阁佟、傅两系相争已久。傅总理是内阁之首,佟大帅为北方军阀之雄。二者夙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傅氏组阁,佟氏表面被压下一头,不能公然与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腐败,屡被弹劾,佟帅养兵蓄地,势力日渐qiáng盛。

  一山难容二虎,傅、佟之争愈演愈烈,终有一场恶战。三个月前,“弹劾总理案”轰动中外,连同国务总理、法务总长在内的傅系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贪污、舞弊、挪用军需等数项罪名。参议院内对峙之势剑拔弩张,第一轮投票被佟系压倒,然而未等第二轮开始,接连两名议员被暗杀。血案震动一时,杀jī儆猴之效立见,也将弹劾案拖延了足足两个月。随后第二轮投票不出所料,佟系惨败,诸多议员纷纷倒戈,参议院内尽成傅系天下。佟帅一怒之下以督察军务之名离开北平,傅系风光无双,提早弹冠相庆。虽如此,戏份仍需做足,定于本月的参议院决议仍然照旧举行。而此时,留在北平的佟系心腹,始终蛰伏未出的杀手锏——徐总长徐季麟也迎来了千里北上的薛晋铭。此时彼明我暗,以徐季麟为首的佟系人马悄然谋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兵不厌诈的佟大帅,也为这记“回马枪”压上重宝,势在必得——若再弹劾不成,屯驻数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赴北平,以武力胁迫内阁下台。

  北方大小军阀七零八落,无人能与雄霸东北之佟帅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军霍仲亨。

  犹记当日,烟雨相送。转瞬三年,再相逢却见傅霍联姻。永以为好之约,化作一场泡影。究竟是世事反复,还是命数无常。薛晋铭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卿,目光变幻远近。如今他竟分不出她究竟是云漪、是念卿,还是霍夫人……重逢之悦,相见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既已窥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却说,永不为敌——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信她,被骗被瞒,甘之如饴。如今的薛晋铭却已不会轻易被一个女子的目光打动。

  风凉露重,在园子里立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念卿双臂环住肩膀,黯然一笑,“我话已至此,你若不信,只当我多此一举吧。”

  薛晋铭一言不发。念卿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说,“知道你抵达北平,我已做好最坏准备……至多,再输给你一次。”

  她驻足,静静回转身来。头顶枯枝落下横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低叹,“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

  “是吗?”他凝视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与子谦离开北平,仲亨不会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愿意搅个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我只愿你,平安珍重。”她语声淡淡,目光寂寂。

  他却震动,失惊之下脱口问道:“子谦?你是说霍督军的儿子霍子谦?”

  她笑,“不然还有哪个子谦。”

  薛晋铭错愕之极,“霍公子怎会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吗?”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

  寒风chuī得她两颊微微泛红,“留洋只是幌子,总不能让人知道他闯出祸事,离家出走。”

  她抬腕掠起鬓发,“子谦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这次落在老傅手里,我们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晋铭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里?你是说……”

  “没错。”念卿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北平闹事学生里头,有几个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郑立民的,就是子谦。”

  第七记往日意·今时痴

  那场传奇式的婚事轰动一时。有外电记者撰写了耸动而làng漫的新闻标题:“最有权势的将军与最美貌的女伶”——英文报章上纷纷用了“actress”这个词描述督军夫人的出身,国人则不会如此客气,原本“伎与jì”在时人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岭,女伶不见得比名jì高尚。诸多报章用词暧昧,或有意或无意的“j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会了更多艳轶之色。不只霍夫人的出身饱受非议,霍公子大闹督军府与程氏悔婚的闹剧,也轰传街头巷尾。督军原配夫人所生长子,公然反对其父迎娶沈氏为正室,要求沈氏夫人以侍妾身份,在已亡故的霍夫人灵前敬茶。督军不允,称沈氏虽是继室,仍为合法妻子,与原配地位平等。岂料婚礼次日,霍公子竟将生母遗像堂而皇之供奉在大厅……督军bào怒,一顿马鞭将大公子抽得死去活来,险些闹出人命。

  经此一闹,喜气变了晦气,坏事接踵而至。数日后,霍夫人胞妹与富商程氏订婚,临到宴上,宾客云集,程公子却临时悔婚,留下书信一封,连面也不露,不声不响就那么走了。程家不过是普通富庶人家,见得罪了权贵,慌不迭地连夜迁走,家宅生意全都弃之不顾。程老夫人连气带吓,路上一病归西。这桩事虽被霍家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外人并不关心。

  传入薛晋铭耳中,亦是意料中事。除却程家悔婚的变故,种种风波他是早料到的,她也是明白的。他曾看着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步步为营,他却不能陪在念卿的身边,也不曾亲见她后来的风风雨雨。远在千里之外,听闻她种种消息,终究只是听闻。

  时至今日,亲眼见了,亲耳听了,英雄美人,风流闻世,谁说这不是一段锦绣奇缘。然则锦绣也是一针针织就,扎在指尖的疼,不足为外人道。昔日沈念卿为霍仲亨庭上舍生死,无悔无怨;霍仲亨为沈念卿一诺订三生,誓言如山,那是万千人共睹的传奇……然而褪去“霍夫人”名衔的光华,背后无非一份现世安宁,她所冀求的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有一段不能见光的过往,却站在了一个光芒耀目的男子身旁。这一切,注定她要比常人付出格外多的艰辛方可承受。如同霍子谦曾那样羞rǔ于她,她却不得不为他赶赴北平,为他周旋于险恶旋涡。薛晋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她脸上,她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瑕可击。

  “值得吗?”他语声轻微,眼里失落不甘再难掩藏,“这就是你舍我取他,换来的委屈?”

  她怔怔看他,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蓦然间,他握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入怀抱。他身体的温暖,带着似曾相识的熟悉,久远得像一场梦,遗落在岁月之外,苏醒于冥冥之中。

  “这一次,我会赢给你看。”他贴在她耳畔,低低地笑,“霍仲亨有家国之志,我也不是利yù小人……你且看着,这次我必然会赢!”

  念卿怔忡,被他眼里迫人光亮窒住。眼前月光一暗,炽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他以微颤的唇封缄了她的呼吸。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抬手抵住他胸膛,却挣不开他双臂的禁锢。

  辗转千里,失而复得,恍惚如在梦中。却不是梦,梦里不会有痛。

  一记脆声,伴着颊上火辣辣的痛,令薛晋铭清醒过来。

  念卿喘息着挣脱他双臂,唇上嫣红湿润,满眼惊怒,“你……”

  话还来不及说,身后靴声bī近,许铮已大步赶到,嗒一声手枪上膛,乌黑枪管抵上薛晋铭额头。念卿脱口叫道,“许铮,别动手……”

  却已迟了半拍。许铮狠狠一扬手,枪托砸在薛晋铭额头。

  他竟不闪避。以他的身手,要避开这一击易如反掌。他却一动不动,仿佛被她扬手一记耳光掴得呆了,任血流下来,漫过眼前,将惨白月光也染红。耳边声音在一刹那飘远,隐约只听见她叫了他名字,“晋铭——”

  二楼转角房间,门被踢开,黑衣黑面的许铮踏进门来,指向瑟瑟发抖的管家,“你,出来!”管家面无人色,瑟缩摇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铮二话不说,将他揪了衣领拖出。关在一起的仆佣惊慌退缩,只有蕙殊挺身站了出来,“他是徐家仆人,四少的事qíng与他无关,我才是四少的秘书。”许铮冷眼看过来,将管家衣领拎起,“有谁知道纱布药棉在哪里?”

  蕙殊一怔,却听管家抖抖索索说,“纱,纱布没有……药棉有……还有……”

  许铮皱眉不耐烦,“有药棉还不去拿!”蕙殊忙扶起管家,随他一同去储物间翻找。这房子无人常住,东西备得也不齐全,找半天只找出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小包药棉。许铮拿了就走,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帮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被他拽进书房,蕙殊一抬眼,就见四少斜躺在沙发上,额头到衣领都是猩红痕迹,手从沙发边软软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发前,拿手绢为他捂着额头。

  可怕的鲜红色刺入眼里,蕙殊惊呆,“四少!”

  “夫人,东西找来了!”许铮语气尴尬。

  “消毒水给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四少的血。蕙殊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将药水递上。手绢一拿开,血又从他额头伤口渗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却被霍夫人拦住。

  “别碰伤口。”霍夫人接过药棉,沾了消毒水,修长手指将四少鬓发撩开,小心翼翼清洗。看她温柔举动,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将四少伤成这样。

  “有热水和毛巾吗?”蕙殊怔了怔,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一手还搭在四少手腕,细心探他脉搏。沙发上的四少侧了侧脸,似乎将醒未醒,垂下沙发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轻轻握住。她俯身唤他的名字,“晋铭?”

  他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yīn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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