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来,立正站定。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qiáng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shòu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霍仲亨没有对佟系jīng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风,磊落如斯。佟岑勋一言不发凝视霍子谦良久,似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去北平吧。”
霍子谦略感错愕,“大帅的意思是……”
佟岑勋笑了笑,“去吧,你父亲那里头绪繁多,正用得上你。”他凝视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见当年的霍仲亨——那个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老对头,打也打过,争也争过,明里暗里jiāo手已不记得有过多少回合。然则终究还是输给他,没有输于战场烽烟,却输于心胸襟怀。
硝烟刚刚弥散,这座历经了无数次血火洗礼的古都已焕然而平静地迎来又一个明媚清晨。城墙无声,流云聚散,这座城市有如阅尽千年沧桑的智者,只在云天相接之处,睁开一线眼帘,淡淡看着又一幕成王败寇,看着一个失败者的远去,一个新的征服者的到来。
对于仲亨,这也是他阔别多年,终得重归的故土。念卿从车中望出去,望见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记得不久之前才从这里惊险万端地逃离,然而转眼半年,却又跟随她的良人重新踏入这座城池。他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车子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在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陡然记得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xing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chūn风chuī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chūn淡薄阳光斜斜照在chuáng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chuáng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chuáng前,仿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病chuáng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隐约人声令她神志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是在唤她的名字。她费力地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念卿见她醒来,欣喜不已,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猛地瑟缩,挣扎喘息道,“别过来……”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qiáng行将她带出病房。qiáng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chuáng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他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合,“他一切都好吗?”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念卿缓缓将口罩带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chuáng沿上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念卿抬起眼来,望了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qíng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她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他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
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念卿起身将chuáng头水杯递给她,俯身yù扶她坐起。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她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念卿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风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chuáng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了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chuáng,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宿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谋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gān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chuáng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làng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xing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qiáng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qíng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qíng,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他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chuáng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合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
病chuáng上的胡梦蝶却梦呓般喃喃开口,闭了眼,微笑恬然,“我八岁,他九岁那年,他对他父亲说,长大了要娶小蝶做太太……表姐夫狠狠骂了他,要他改口叫蝶姨。他不肯,往后也从没叫过……少年戏言,他是早已不记得了,我也在徐家过了这么些年,原以为全都忘了,这冤家偏偏又回来,瞧着他,我真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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