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_寐语者【三部完结】(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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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束雪白野雏jú用丝带扎好,放在墓碑前。薛晋铭俯身将那丝带细心抚平,久久凝视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任斜雨纷飞钻入伞下,打湿他肩头,只一动不动地陪在墓前,不愿离去。身后为他撑伞的黑衣侍从低声劝慰,“薛先生请节哀……雨下得大了,请回车上吧,夫人还在等您。”

  雨丝簌簌打在伞上,薛晋铭茫然回头,见身后数步之外立着黑衣黑伞的四名侍从,伞下的念卿素颜低髻,鬓佩白花,黑丝绒旗袍下摆被风微微撩起,脸上戚容更添楚楚。她迎着他落寞憔悴目光,低低叹一口气,接过侍从手中雨伞,让他们暂回车上候着。

  凄清墓园里,雨打落英,她撑了伞走到他面前,为他遮去风雨。

  “头发都湿了。”她目光温润,将一方白色绣边手帕递上,看他怔怔立着毫无反应,便踮了脚尖,亲手为他擦去鬓发上的雨水。他抬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念卿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她的手。

  什么话都是多余,四目相对之间,他的悲伤落寞她都懂,她的心疼关切他也懂。薛晋铭接过念卿手中的伞,回首看向那一座新冢,低低道:“我未曾给她半分回报,她却是待我最好的人,幼时是,如今也是。”

  念卿轻轻扣住他的手,“你还有蕙殊,有许多别的朋友……”

  他淡淡一笑,“还有你。”

  念卿亦微笑,“是,还有我和仲亨。”

  他的笑容黯了一黯,仅是微不可见的变化,转而揽过她,将伞遮在她头上,“回去吧。”涓涓雨水蜿蜒流过地面,忽来的一阵风chuī得甚急,将她旗袍下摆chuī起,拂过他腿侧。

  眼前雾雨如烟,新柳吐绿。薛晋铭低了头,目不斜视,丝丝冷雨沾上脸颊,心中空茫茫却又似绽满莲华。只听她在身旁叹了一声,似有迟疑地问:“你,真要娶方小姐?”

  他顿住脚步,略有些失神,旋即黯然一笑,“我想,梦蝶不会反对我续娶洛丽。”

  念卿蹙眉不语。

  薛晋铭深深看她,“你不为我欢喜吗?”

  “当然不。”念卿直视他的眼,“晋铭,欠人qíng意,不是这样还的。”

  “你有更好的法子还来我看看?”他的讥讽冲口而出。念卿脸色一变,定定望住他,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

  “对不起。”他错开目光,神色一时惨淡。

  二人都默了,相对竟无话,唯觉雨更潇潇。

  “方小姐是有骨气的女子,她不需要人垂怜施舍,你若以婚姻去拯救,于她于你都是无益。”念卿缄默良久终于说出这一番话,薛晋铭默默听了,怅然一笑,“你太久没有见着她,处境是十分能改变人的,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如今肯嫁给我也并非为着以往qíng分。”他低了头,平静神色中有淡淡寥落,“她有一个女儿,是私生女。”

  “她的女儿……”念卿惊怔止步,“是佟孝锡的?”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只知现今养在乡下,比霍大小姐还年幼。”薛晋铭低声道,“她说她可以没有丈夫,但女儿总是需要父亲。”

  念卿再也说不出话来,手中雨伞不知何时斜了,雨丝飘进来,已将他和她都淋湿了半身。

  四月二十三日,霍仲亨发表漾电,为达成南北和谈统一之夙愿,重提裁军废督之议,提出:“值此艰蹇时局,外患不息,内忧未止,长哀民生之多难,苦虎láng之环伺,奈何手足相残,自毁长城基业。今唯南北重启合议,息兵止战,使我南北东西民同一心,政同一体,实现真正之共和,息纷争以致qiáng盛。余观和议之梗,民治之害者,厥为藩镇重兵之握,把持一方政权,足以相抗中央,致令不能达,和不能至。共和制下,藩镇武力大不相宜,宜以废除为上。我辈报国之热忱,非踞督军之权位始能达也。yù全家国之责,必先牺牲个人之利,废除督军制,实为今日之要害。余在此位历十余年,自问无亏于国家,今若废督裁军,请自霍仲亨始。”

  漾电一出,震动全国,内外皆惊。此前虽有孟公废督之议,却是由中央政府提出,而霍仲亨身为五省督军自请废督,其电一出,各界之震动难以言表。内阁总理洪歧凡率先表示赞同,认为霍仲亨此举深合民意。北平内阁的风向自然随之而动,各部要员纷纷表示,“当协力进行,务期民愿达成”。

  二十四日,佟岑勋紧随霍仲亨之后,致电宣布支持废督。自二十六日始,北方各省军政首脑先后通电回应,纷纷表示拥戴,素来追随霍仲亨的东南各地方督军更率先表示愿以身作则,自废督军之称号。时隔多年,早已被视作空想愿望的“废督之议”一夜之间席卷全国,震惊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但无论如何,民心向背是无法遮掩的事实——自电文通告全国之日起,北平学生率先发起游行,将“支持废督”“重开和谈”的标语传单铺满街头巷尾,有学生亢奋之下爬上四层高的银行楼顶,不顾安全地挥舞横幅,令军警不得不将他qiáng行赶下;旋即全国学生纷起响应,废督呼声如狂cháo涌起——“霍仲亨”这三个字连同他发表的电文倡议内容,在短短数日内被中外大小报章一次次转述。

  不仅如此,更有另一个令国人奔走相告的消息:

  北平政府于五月一日宣布,愿意重启和谈,并委任洪总理之侄洪君祥为南北和议总代表,向南方军政府发出和谈倡议,并以霍仲亨担任南北和谈之调停人。

  举国上下为之轰动。与这近乎狂热的政治呼声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南方政府罕有的沉默。在霍佟联军qiáng大的军事威慑下,重启和谈的决议并没有遭到来自北平内阁和其他军阀的反对,却遭到南方军政府主战派系的激烈反弹。以陈久善为首的主战派系认为霍仲亨出身北洋,与北方关系根深蒂固,由他居中为介难免有偏袒北方之嫌;南方政府中主和派系却与之意见相左,认为霍帅敢为天下先,舍一己之私而全大义,论声望公正皆为最佳人选。双方针锋相对之激烈不亚于硝烟战场,南方大总统却始终未置一词,态度如山罩雾。

  废督之后,以霍仲亨为首的大军阀们如何自处?是当真下野,还是另就高职——这一点,是霍仲亨在电文中也予以回避,并未明言的焦点。

  清醒的时政评论报人纷纷对此提出质疑和诟病。

  陈久善在南方更是唆使激进报章大肆指责霍仲亨的“废督”缺乏诚意,实则是变相的独立,利用舆论之力,将自己从割据军阀变成政府和民众认可的割据军阀,为进一步野心做准备。《光大报》主笔公开撰文讥讽:“霍仲亨最善以民意为矛,论心机城府,当世以此公为第一。”

  与此同时,在北平举行的废督裁军筹商会议上,内阁阁员与各地军政代表也相争不下,为大大小小问题一次次闹得面红耳赤。一旦废督之议通过,各地将要面临数目庞大的军队裁员、编制整改、冗员安置及军饷调拨等问题。尤其各地军政散漫已久,中央权力一时之间难以到达,原先一人独裁的督军若不存在了,谁来顶替军务第一人的位置,谁又能当得起不受军队制约的最高政务长官?值此变革之际,军心如何稳定,外扰如何抵御?

  这当中,牵涉的是无数个利益团体,是在向最顽固的军阀势力开刀。首先摆在众人面前的,便是废督之后的地方统辖事宜。对此,内阁阁员众说纷纭,有主张设北方联军总司令将各地军务统一管辖;有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仍依地方旧制;甚至有人认为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即可实现以政治军……

  黑色座车在府门前尚未停稳,侍从还来不及上前,戎装在身的霍仲亨已径自下车,将车门重重一摔,大步踏上台阶,腾腾杀气令门前卫兵连平常的“敬礼”也不敢喊出声,只屏息举枪,抬手行礼。

  “一群混账!”霍仲亨随手解下元帅佩剑,掷给身后侍从,朝偏厅里匆匆迎出来的念卿嚷道,“这群酒囊饭袋太欠收拾,不骂上一顿不知道好歹,当老子是唱戏的一般糊弄!”

  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此bào躁失态,念卿不禁失笑。正在气头上的霍仲亨是被拔了须的老虎,谁惹上去便该自认倒霉。一众仆佣侍从都躲得远远的,端茶上来的女仆小心翼翼走近,凑巧霍仲亨转身,竟吓得她一个寒噤。

  “谁吃了豹子胆将你气成这样?”念卿笑着接过托盘,遣退了仆人,亲手将茶递给他。

  “还不是那群酒囊饭袋。”霍仲亨怒色稍霁,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却不料将细瓷茶托咔一声崩坏,茶水溅泼他一手一袖。念卿看他láng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你还笑!”霍仲亨恼怒,将她一把拽入怀中,不顾她的佯嗔闪避,在她白皙如玉的颈侧恨恨啄下一吻。念卿哎呀一声挣开,抚上被他吮吻的地方,只觉微微的疼,心知必又印下瘀痕了。他侧了侧头,对她雪白肌肤上清晰的吻痕十分欣赏。

  念卿啼笑皆非地瞪了他,唇如红菱似扬非扬,看在眼中令霍仲亨心里不觉怦然。她却蓦地转过身,拿手帕掩了唇,低声呛咳起来。霍仲亨一怔,揽过她身子,皱眉审视,“这是怎么了?”

  “没事,早上有些着凉吧。”念卿笑笑,脸色略有些不佳。

  霍仲亨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眉头揪起,“你在发热?”

  念卿只觉稍有些cháo热,并无什么不适,便推开他的手笑道:“我又不是霖霖,你大惊小怪做什么……”她拖了他的手,不由分说拖他到偏厅,带他看那满满一屋子孩童的玩物衣裳,都是她jīng挑细选来的宝贝。

  “这是给霖霖的小绣鞋,南边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手艺,听说是以前宫里针线嬷嬷做出来的,还有这个——”念卿欣喜地翻出各样宝贝来炫耀,“我猜霖霖会喜欢这个,不过那一样也不错,她脾气像你,惯爱男孩子玩的东西……”

  “念卿。”霍仲亨在身后唤她,双臂从腰间环过来,将她紧紧环住,低声歉然道,“我们回去的日子恐怕还要再延一些时候,这里有些事,我还走不开。”

  念卿怔了怔,转过身来望住他。

  “对不起。”霍仲亨眼中满是愧色,“霖霖的生辰,怕是赶不上了。”

  念卿不说话。

  “我想这丫头也不会计较。”霍仲亨放软语声,赔笑道,“她还小,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陪她玩,对吗……”念卿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双湖蓝锦缎的女童绣鞋,鞋尖上白绒线盘出惟妙惟肖的猫儿,分外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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