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霍仲亨转过目光,那目光平静近乎空dòng,“等来的是生是死,你我都不知道,真正在等的人不是你我,是念卿。”
薛晋铭心头一痛,只听他淡淡问:“你可曾想过这个等的滋味?”
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她所受着的滋味。
“我不准再让她受这种罪。”霍仲亨的声音涩哑,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果真留不住,我便陪她好好地走;若还有一线希望,我便和她一起赌。”
这一辈子,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对旁人说出这种话。这样坦白坚决,这样不管不顾。如今他说了,就在自己儿子和昔日对手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灯光照上他棱角分明的脸,照上两鬓的霜白。灯下另两个男人,齐齐望着他,在这一刻真正明白那个女子为何甘愿与他生死相随。
议会中各系人马经过三天的讨价还价,在各自利益问题上锱铢必较,拍案大骂,乃至墨盒横飞,最终北平内阁得以确认了南北和谈的七十三项条议,时称“七十三条”。
在这七十三条中,明文写入了南北共同制定新宪,废黜旧制,裁军减饷,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不得兼任军职,南北军队接受统一整编及调防……其余包括工商、军工、教育、资源等各方面的变革求新,去分歧而存共识。条文一经公布,举国震动,原本对废督诚意与和谈实质存有质疑的民众,纷纷奔走相告,对这一结果喜出望外,一时间民心振奋,群qíng激dàng。
值此举国相庆之际,最劳苦功高,也最应当出来接受庆功和赞誉的一个人,却悄然消失于众人视线中,任凭报章记者有通天彻地之能,寻遍整个北平,在大大小小的庆功场合都见不到霍仲亨的人影。直至数日后,才有消息从南方传出,霍帅已从北平不辞而别,将觥筹jiāo错、鲜花着锦的庆功场面都留给洪歧帆与佟岑勋等人,自己则拂衣而去,只身返回南方,在他为其夫人建的茗谷别墅中深居简出,谢绝外客拜访。起初这消息令人困惑不解,揣测四起,但旋即从霍家传出的喜讯,则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少帅霍子谦即将成婚,为主持膝下独子的婚礼,霍帅放下政务赶回家中自然也是qíng理之中。到底是哪一家名门闺秀获此殊遇,得嫁霍仲亨之子,却成了一个谜。没有一家报章打听得到霍家少夫人的身份,连北平霍家也三缄其口,最不可思议是堂堂少帅的婚礼,竟没有邀请一个名流政要,也没有大肆铺排,只在报上刊登了结婚启事,宣布霍子谦与夏四莲结为夫妇。
关于这位少夫人,便只得一个名字为人所知,任凭外界挖空心思猜破头,也想不出哪一家豪门姓夏,又是哪一个夏家有位芳讳四莲的千金。有好事者从这名字里猜,“四莲”二字不似大家闺秀之名,倒有几分江南秀色的轻俏。思及霍仲亨夫人极富传奇色彩的身世,只怕这位少夫人的来历也颇值得玩味。
婚礼的日子定在九号,有天长地久的寓意,也是萍姐找人算来的吉日。原本霍仲亨与子谦都不信这套,倒是夏家父母是旧式人家,或许在意,况且萍姐口口声声念叨着要给夫人冲喜——
子谦选在这个时候结婚,正因着当日萍姐的一句话。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挨了过来,这真是老天保佑!我看不如好事成双,少爷与四莲小姐的喜事眼下就给办了,也给夫人冲冲喜,多半这喜气一冲,病气晦气就给冲掉了!”
这话,算是歪打正着说到了霍家父子心坎里。虽则冲喜一说是无稽之谈,但若念卿知道子谦成婚,必定欣喜安慰。能令她快活,比任何事都重要。
念卿入院已有十来天。在最初的七天里,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痛苦煎熬难以设想,生命危险随时潜伏,谁也说不清下一刻她会睁开眼睛,还是会永远沉睡。半昏迷中的念卿,承受着ròu体痛苦的极致,也面临着毅力考验的巅峰。
对于日夜守候在侧的霍仲亨,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的凌迟。七天里,他寸步不离守候在旁,眼看着粗粗细细的管子接进她身体,看着针头扎进她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看着她在剧烈痛楚中汗湿了衣衫,身体却一分也不能动弹,只能以细瘦手指与他紧紧相扣,在他手上攥出深浅青紫掐痕,即使昏迷中也不愿松开。
她夜里被疼痛折磨无法入睡,他也睁着眼与她一起无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进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只要在她偶尔清醒的间隙,一转头便能看见他,看见他同她在一起,仍在一起。彼此再没有旁人可以代替。就在外间各界对霍仲亨行踪揣测纷纭的时候,远在南方海边的教会医院里——长窗临海,露台爬满藤花,病房安静无声,两鬓雪白的霍仲亨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守着病chuáng上那一张沉静睡颜,守着他这半辈子最安静、专注的时光。
那些纷扰忧患、风云起落、家国天下,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于所剩的生命之中再无杂念。
只有她。假如连她也被上天带走,于他,生命仍会继续,责任仍在继续,只不过那仅是他的躯壳与斗志在继续,灵魂与爱恋皆已dàng然无存——连同子谦也这样相信,若那名叫沈念卿的女子去了,他那豪qíng盖世的父亲也将不复存于世间,活下来的将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人。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一个是美人,一个是名将,这离乱尘世可否容他们相携白头?
她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结婚的那一天,他望着礼堂中白纱曳地,如在云堆雾绕间的她目眩神迷。他执起她的手方知悔恨,恨这一刻来得太迟,恨在相遇之前已làng费了漫漫半生。jiāo换结婚戒指的时候,他掀起面纱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何不早些让我遇见你?”
她睁大眼睛望住他,忘了要回吻。他只得懊恼地命令:“吻我!”
她乖乖踮起脚尖,吻在他脸颊,飞快地低声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妾不离。
君不弃。
“你在笑什么?”霍仲亨蓦地自遐思里回过神,脸上犹带着笑,却见病chuáng上的念卿已醒来,目光正柔柔望向自己。他回望她,淡淡地笑,“我在笑你。”她眨眼,神qíng无辜得像个孩子。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护士扶起念卿,给她做每日例行的检查。
霍仲亨随医生走到门外,医生兴奋地拿出最新检验结果给他看——这风险巨大的疗法果然起了作用,念卿不但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病qíng开始稳定,肺上感染的qíng况也开始出现好转。
按医院的意思,建议念卿仍留院卧chuáng,待完全康复后再出院。但李斯德大夫的主张却与医生相反,他认为首要是保持病人心境平稳舒畅,渡过最初危险期之后,大可回到家中休养,在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利病人康复。
念卿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霍仲亨决定给她一个最大的惊喜,便将子谦的婚礼定在她出院回家的这一天。
茗谷别墅前有宽阔美丽的糙坪,婚礼就定在糙坪上举行。因按子谦的意思行了西式礼仪,省却许多麻烦,一应仪式从简。除了将夏家二老接来之外,只有霍家一名长辈到场主婚,其余受邀的友人,除薛晋铭与方洛丽外,都是霍仲亨部下亲信、将领及家眷,共计十余人。
担任伴娘与伴郎的则是许铮与祁蕙殊。
“许师长已同蕙殊启程赶来,洛丽由蒙夫人陪伴,也已经在路上,夏家二老今晚就到,我已安排人去接了。”薛晋铭笑着将宾客名单拿给霍仲亨看,虽说只有十余人的场面,也颇要费些心思打点。念卿不在家中,只有一个萍姐里外cao持,霍仲亨对这些琐事全然摸不着头脑,万幸还有一个长袖善舞的薛晋铭。
“让你来cao办这件事,实在是大材小用。”霍仲亨从医院回来心qíng十分好,与薛晋铭并肩走在糙坪上,一边看着正在搭建的婚礼场地,一面朗声笑道,“说起来,你和方小姐为何不做伴郎伴娘?”
薛晋铭笑容略敛,“伴娘是要未婚女子担当,洛丽不大合适。”
霍仲亨一怔,这才回想起来念卿曾提过,方洛丽未嫁生女,似与佟孝锡有过一个私生女,想不到佟勋岑一世豪雄,却养出个毫无担当的混账儿子,当下皱眉问道:“方小姐的女儿现在何处?”
“由洛丽娘家亲戚养在乡下。”薛晋铭叹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霍仲亨没有说话,恍然想起当年与方洛丽之父方继尧的jiāo锋。当初也曾炙手可热的方家,转眼几年却落得如此境地,一时也觉萧索,对那方小姐不觉生出一丝歉疚。他驻足看向薛晋铭,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正沉吟间,一个男仆跌跌撞撞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督军,不好了,公子……公子他去了后山,硬闯进丹青楼去了!”
丹青楼,薛晋铭一愕之下,蓦地反应过来,正是那晚与念卿探视念乔的地方。
霍仲亨也变了脸色,“他怎会知道丹青楼?”
男仆满头冷汗,“是四莲小姐带少爷去的!”
第三十五记孽难销·意难平
四莲早已抱定勇气去面对最坏结果,可眼前的一幕,仍超出她所能想象的“坏”。当紧锁的房门被子谦踢开,幽暗房间被光亮照进,白衣散发的女子转过身来——子谦的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侍从冲上楼梯的匆忙脚步声与女子惊恐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如刀一样劈开黑暗,迎面向她呼啸袭来,将她bī退到冰冷墙角。仿佛是一扇关有恶鬼的门被她无意中打开。
“绝不能让少爷见到丹青楼里的那个人!”萍姐幽幽的语声无数次回响耳边,连同丹青楼三个字,变成恶咒,几乎要将人bī疯。千错万错,错在那一日悄悄去听萍姐同下人们吩咐婚礼的安排。幸福如从天上掉下,令她眩晕,掩不住心口怦怦乱跳的那只白兔,太想知道婚礼那天会是什么样子。她听见门内有人问,丹青楼里那位要怎么办?萍姐的声音骤然变冷,“仔细你的嘴,这种时候提那位做什么!”
那位又是哪位?四莲心里好奇,附耳仔细听——
“少爷还不知道后山有那个地方,这件事督军与夫人不提,咱们就作不知道。”萍姐又说,“对四莲小姐更不可提起,总之你们切切记着,绝不能让少爷见到丹青楼里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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