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手给了天羽一个地址。天羽扫了一眼,蓦地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工地?”
天羽把车停在这个破烂的工地旁。满脚都是泥沙,灰尘漫天。碎石和砖块堆在附近,搅拌机轰轰作响。一些民工穿着污迹斑斑的衣服穿梭在工地里,推着建筑钢材和石块。
天羽皱着眉看脚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向一个民工打听龙浩,民工茫然地摇头。又问了几个,没一个听说过这个人。民工们都好奇地对着他打量,天羽被漫天的灰尘和风沙chuī得直皱眉头。
他想副手肯定是看错人了。龙浩再混不下去,也不可能来gān这个。
天羽转身准备返回车上,眼光扫过前面半空中一个背影,他站住了。
一个工人踩在脚手架上,正在高空作业。他背对着这里弄着什么,然后对上面扬了扬手。一捆钢材被机器慢慢吊起,升到空中。工人侧过身,踩在一块只有三四十公分的板上,在距离地面八九米的地方移动。底下有人大声向他喊着,好像是叫他小心。工人身体半转,要移动到另半边。脚踩到另外一块板上时,脚下的板忽然一晃,他的身体也紧跟着失去了平衡,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反应很快,两手飞快地抓住了凸出来的一段架子,稳住了身体。底下的工人又冲他大叫着什么,那工人对下面摇了摇手,表示没事,脚踩了踩板,确定稳固后,背转过身又继续作业。
底下那人转过身,看到天羽,立刻阻拦:“离远点,远点!不能靠近这里,到外面去!”
天羽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紧靠大楼的地方。他退后了几步。
十分钟后,那工人从楼里出来,扛着一个麻袋,背上jīng湿。他走了一长段路,把麻袋往楼后面的车上卸下,又返回去。一连扛了七八袋,才挺直腰,抹了一把汗,去拆麻袋的线口。
天羽走到他的背后。对方察觉身后有人,警惕地回头。
“很能撑啊?”
阿浩顿了一下,看了天羽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继续拆着手里的活。
“民工都gān上了,下一个是什么?捡垃圾的?”
天羽冷笑。
“回你那个小县城跳舞也比这个来钱。死撑也要跟我对着gān是不是?你这是在跟谁叫板呢,等我来求你回去?”
阿浩不理会,只是解开麻袋,倒出里面的石子。
“我见你一次,你就换个地方。给我打钱的时候怎么不躲了?有能耐你就躲,咱俩看谁耗得过谁。”
天羽一直盯着阿浩,可是阿浩一次也不看他,满是汗水的脸在安全帽下面,沉默地做手上的事。
天羽厌恶他的沉默,那就是一种对他的无视,蔑视。他焦躁地:
“你就是存心让我难看是吧?什么脏贱你gān什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你就是摔死在这儿我也照样看着!”
见他不回答,天羽一把拽过他的胳膊。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你……”
他话没说完,阿浩忽然转身,把一个东西扣到了他的脑袋上。
天羽一愣,阿浩已经又背过身去,解下一个麻袋。
天羽摸了摸头上,是个安全帽。
几个民工走来跟阿浩打招呼:“换班了!还不下工啊浩子?”阿浩答应着:“快了。”
民工们好奇地打量着衣着体面光鲜,却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旧安全帽的天羽。
“朋友啊?”
“恩。”
几个民工眼尖地扫过天羽手腕上的名牌表,脚底下的皮鞋,羡慕又奇怪的表qíng,看了看两人,走了。
这里两人都没出声,天羽觉得自己的表qíng有点怪。
“……到我车上去。”
阿浩搅着石子,拌入huáng沙。
“我还有活。”
“行。我不怕你躲。”
天羽去了工棚,问那些工人,知道阿浩不跟他们一起住工棚,单独在工地外面一排棚户区里住着一间小平房。天羽给了一个民工钱让他带路,到了一户低矮的平房。民工拿了钱走了,天羽发现门竟然没锁,只用一条链子虚扣着。他打开链子推门进去,看着这大约10平方米的黑暗小屋,知道的确是没有锁门的必要。
四周的墙上糊着报纸,墙边一张板chuáng。不知被什么熏得漆黑的屋顶,挂着一盏老式的日光灯。天羽摸到了开关,打开,灯却不亮,最后还是在chuáng头找到一个台灯,打开了。
天羽把手里的安全帽搁在一边,就坐在chuáng上等着。
天黑了,一个人满身脏污地推门进来。看到天羽,顿了顿,转过身,把手里的安全帽挂在门后。
阿浩撸了撸满是灰尘的乱糟糟的头发,背对着天羽,沉默地脱掉外面那件脏污的工服,露出里面黑色的背心。他把工服浸在盆里,打了水开始洗头,洗脸。
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仿佛屋子里没别人。天羽冷眼看着他把头洗完了,转过身,拎着盆进了后面的院子,脱了背心,举起冷水从头上淋头浇下。然后拿毛巾擦了擦身体,湿着裤子走回屋里,翻出一件gān净的背心和运动裤,换上。
天羽在灯光下打量阿浩的脸。他的心忽然抽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那瞬间的痛感。
阿浩瘦了。原本刀削斧凿般的下颚显得非常消瘦。脸颊在yīn影里凹陷着。
天羽想起了几个月前,他不停地请阿浩吃饭,一点一点地把那凹进去的脸颊补平了。他还笑话过他,说他是小猪,小笨猪。当时阿浩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眼神里透着没有防备的亲近,温柔……
阿浩忽然开口。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我就特地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阿浩坐在了chuáng上,台灯昏huáng的光照着他赤luǒ的胳膊。
“你现在看到了。回去吧。”
天羽不说话,沉默片刻。
“你说实话,为什么gān这个。”
阿浩不回答。
“你别跟我说是因为我。我没bī你那么狠!你要不是有原因,你就是存心向我示威。——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阿浩停了一会儿。
“钱多。每天结。”
“别拿钱说事,日结的工地拿钱少一半!周小舟呢,看你落魄了,走人了?”
阿浩没做声,天羽也没再问。周小舟那样的男孩,天羽见得太多了,娇气,现实,没钱想供着他们,那是不可能的事。
天羽的眼光转过去,停住。他看见了阿浩胳膊上布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一块疤,不知被什么划拉过,一道黑色蜿蜒的伤口,布在阿浩原本光洁的皮肤上,丑陋而醒目。
天羽不说话,瞪着,然后走过去,坐在了阿浩旁边。他抓住阿浩的胳膊凑向灯光,碰触到阿浩时,阿浩往后避,天羽抓着,手上带着劲,硬是将那些伤口拉到灯光底下。
阿浩不等天羽看清,把胳膊抽开来。天羽扭过他的脸。
他仔细看着这张消瘦疲倦的脸上有没有伤疤,细细扫过每一处,眉毛,眼睛,直挺的鼻梁,上薄下丰的嘴唇,消瘦的下巴。还好,没有什么伤痕破环了这张脸。天羽一松,忽然瞥见阿浩额头上湿漉漉的额发下面,有一道印子,斜斜地划过,被头发遮住了。
天羽用力抹开阿浩额前的头发,去看那道伤口,阿浩避开了脸,把天羽的手挡开了。
天羽松开手,从身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他抽了一会儿烟,很久不说话。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
“你说一声错了。我让你回来。”
天羽说这话时气恼、不甘心,可他认了。亲眼看到阿浩沦落到这个境地,他心里就像被什么抽了似的,一跳一跳地疼。他不想去想这是为什么。如果来求他,那就不是龙浩,不是那个他几次忍不住去他的窗下等待、就为了看他一眼,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的龙浩!
但他听不到回答。天羽转过头,盯着阿浩。
“你从头到尾就不觉得是你错了,是吧。”
天羽盯着他。
“你恨我,就非得要我先向你低头,是不是?”
阿浩虽然脸色憔悴,却表qíng沉静,沉静到让天羽觉得他从头到尾都没当自己在这个屋里。
“做这个因为我需要现钱,没别的。我不恨你。”
“少口是心非!我做了就不怕你恨。”
阿浩沉默了一下。
“最近有人找过你吗?”
“什么意思?”
“那天周小舟的事,是我误会你。对不起。我不恨你,你怎么想的,我明白。”
他停了停。
“做完这个月,我就不在这里了。萧南那些人,以后能离开,就早点离开。天羽,听我一次忠告。”
“你要去哪?”
阿浩没有做声,也不打算回答。天羽心里有什么慢慢腾上来。他用力地抽了口烟。
他在弥漫的烟雾里看着对面的阿浩。阿浩现在的样子,已经没有当初的影子。天羽的脑海里是另一个身影,金色的长发,金色的皮背心,头绳像有生命般,在充满活力和生机的年轻身体上跃动。灯光照着一张神采飞扬的脸,那脸在鼓点落定中抬起,一个王者的微笑,雄狮般地,骄傲、张扬……
天羽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
“让你说一句错了,他妈的就这么难?!”
阿浩沉默、坚决。
天羽知道他不会回答。天羽想,那是因为他的心里没有自己。如果他心里有自己,自己可以为了他服软,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自己屈服?
李天羽从来不会在意别人心里有没有自己。他觉得那无意义也没必要,可是现在他觉得在意,而且在意得难受。
他站了起来。
“龙浩,算你狠。我李天羽心里对你怎样,你自己明白!你要耍我,你就耍,再耍聪明点儿!”
委屈、憋闷、恼火一股脑冲上头顶,他李天羽什么时候这么犯贱过,这样死乞白赖过,求着萧南时都从来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像一只追着得不到的东西却不肯放的下贱的狗!他想找地方发泄,他踢到脚边一个破木凳,提起来就朝对面墙上砸去!
木凳发出沉闷的响声掉在地上,天羽手上一阵剧痛,抬起手,手上全是血,掌心被钉子扎破,木刺密密地刺进里面。
阿浩立刻过来,拉过天羽的手。
天羽满心的火加上吃痛,根本就不想让阿浩碰他,狠狠甩开。
52书库推荐浏览: 泡泡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