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做过什么呢?
哦,对了。
他还曾在她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将她推到井中。那一年,她九岁,村里的人将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水肿了的娃娃,昏迷不醒。
孟谨诚一直在旁边,焦急得啊啊啊地叫,摇着她细细的小胳膊。周围的人在那么焦心的qíng形之下,仍不忘开他的玩笑,说,瞧这傻小子,也懂得疼媳妇儿啊!
那一刻,十二岁的孟古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很害怕,她就这样死去。他习惯了欺负她,习惯了打她,习惯了骂她是野孩子骂她是屎,习惯了扯她的头发,看着她吃疼的表qíng,然后自己开心地笑……他突然想,如果没有了这个叫阮阮的女孩,那么他写在墙壁上的那些大字“阮阮是泡屎”该给谁看?
他本身不是坏小孩,血液里有着和孟谨诚一样的善良。只是因为母亲总是说,阮阮是个坏东西,所以,他本能地厌恶这个“坏东西”,想将这个“坏东西”赶出家门,免得她伤害了母亲伤害了奶奶伤害了自己的小叔。
最后,几番折腾,阮阮最终得救。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chuáng上还歪着一颗小脑袋,昏头昏脑地睡在自己的身旁,是孟古,睡梦中,他流了一摊口水,沾在她的胳膊上,她厌恶而恐惧地缩缩手,真是克星啊,连睡觉的时候也不忘往自己身上喷口水。
而不远处,傻子孟谨诚歪在椅子上,仰着头睡着了,眉宇舒张。
别以为自此世界和平了。
阮阮身体康复之后,孟古依然隔三差五地欺负她,然后看她láng狈地皱眉,自己快乐不已。虽然他已不再那么凶,可是他对于胆小的阮阮来说,依然是祸害。
【24】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阮阮在跳皮筋,傻子孟谨诚和那棵香椿树忠于职守。而放学回来的孟古溜了过来,神出鬼没地在那条绷紧的皮筋上来了一剪刀,皮筋断裂,dàng起地上的沙尘,迅速收缩,飞沙走石一样,绷到了阮阮的眼睛上,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岁,孟古十五岁。
就这样,她萎缩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捕到的光明,尚未睁开眼睛却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奶奶的叹息声,有孟谨诚咿咿啊啊的呼唤声……似乎还有,还有孟古的呼吸声,他小小的胸膛,起伏着。
没有人责备他,奶奶不舍得,母亲幸灾乐祸还来不及,而小叔孟谨诚又是个傻子,他只会傻笑,从不会指责,可孟古依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一种液体在抖动,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亲最先离开屋子,离开时,仍不忘冷言冷语,她说,啧啧,可真是天作之合啊,一个傻的,一个瞎的。
瞎的。
黑暗中,这两个字像刺一样扎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奶奶看在眼里,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没事。又不读书,瞎不瞎的,都没事!
奶奶那句“没事”的话,让阮阮突然害怕,难道,自己真的会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画的孟谨诚,再也看不到慈祥的奶奶,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全部浸湿在棉纱上。
奶奶抱住她,说,别哭,阮阮,奶奶能拉扯谨诚,就能拉扯得了你。
这个时候,马莲又进门了,她催孟古回屋写作业。听到了奶奶的话,她忍不住冷笑,说,啧啧,多无私啊!瞎了不正好合了你的心,再也不怕这煮不熟的鸽子飞了。说完,她一把拉住孟古,说,傻待着gān吗?还不回屋写作业?
孟古却死活不肯回去,她一边拉扯他,一边用手拍他的脑袋,说,你这个死孩子,跟这群进棺材的人搅和在一起gān吗?啊呀……说到这里,她惨叫了一声,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脸上,说,你个死孩子,咬我gān吗?你也跟这个野孩子似的,瞎了眼吗?
孟古捂着腮,红着眼,瞪着母亲,说,她不会瞎的!
孟古的母亲,扯着孟古的耳朵狠命往外扯,一边扯一边叫,你个死孩子,又不是给你做媳妇,会不会瞎关老娘什么事!你给我回屋写作业!
就这样,那天夜里,孟古被母亲给qiáng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奶奶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窗外,月光婉转,安静地穿过树梢,洒在她白瓷一样细致的脸上。
孟谨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咿咿啊啊”了一晚上,似乎在告诉这个小孩,别怕,小叔在。
这个月光流转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没人知道。
同样,也没人知道,一大清早,那个叫孟古的少年,背着书包,连早饭也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在那些他用石灰写过大字的墙上,用力地涂抹着那五个字“阮阮是泡屎”,却怎么也涂抹不去,遮盖不全,哪怕他的双手被粗糙的墙壁给磨破……有些东西是擦不掉的,比如,他留在墙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额角的疤。
然后,他就靠在墙角,抱着书包,号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见了。
那么,这些字,写给谁看?看谁委屈得掉眼泪,看谁害羞得不知所措,追着谁来跑,看谁躲到傻子小叔孟谨诚的背后?这么多年,从他九岁开始,就在这些墙壁上,不停地写这五个字,一直到他十五岁,六年的时光。六年的时光,他做过的最持久的事qíng,恐怕就是坚持不懈地欺负一个叫做阮阮的小女孩。从她六岁开始,到她十二岁为止。
眼睛受伤后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梦。
梦境里,有个温柔而沉哑的男子的声音,那么缥缈而又那么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如着魔了一样,循着那个声音奔跑,奔跑着,奔跑着,就是停不下来,于是,头发散了,鞋子丢了,脚步还是停不了,而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她呼吸苦难,极度恐惧,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在奔跑中号啕大哭。
没有一双手!
没有一个怀抱!
肯在她坠落前紧紧地拉住她!抱住她!
这一生,在哪里能有一个怀抱,为自己圈出一片安静?再也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白眼,没有责骂……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别的女孩头上的头花,还有她们颈项上廉价但却漂亮的轻纱,她只想要一个怀抱。
可终于,还是万丈悬崖。
整个人坠落!
梦境中的眼泪急遽流出,渗出了眼眶,浸湿了轻轻地缠住了双眸的纱布,她的眼睛被刺痛——啊——一声尖叫,整个人从噩梦里剥离出来,晾在chuáng上,喘息着,惊骇着,一身薄汗。
但依旧是看不尽的黑暗。
阮——阮——别……别——怕!
黑暗之中,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发音很艰难,声音辨析不出感qíng色彩,似乎是几个简单的音节拼凑而成。但这几个音节如果是从傻子孟谨诚口中发出的话,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阮阮还没来得及应声,从门外突然进来的奶奶几乎是惊喜地尖叫了起来,谨诚,谨诚,是你在说话吗?
阮阮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老人的惊喜,奶奶应该是踉跄着走到孟谨诚面前,抓着他的手问,似乎有泪从她的眼里滴落,滑行在她那张沧桑的脸上。
奇怪的是,无论奶奶如何和孟谨诚说话,孟谨诚都不吭声,只是咿咿啊啊地叫。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别……别——怕!”根本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某种来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学后,揣着几块花生牛扎糖跑到奶奶屋子里找阮阮。他飞快地剥开糖衣,然后在阮阮毫无准备的时候,将糖块塞到她的嘴里。
阮阮先是被这突来的“袭击”吓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舌尖已经舔到了一丝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孟古问阮阮,花生牛扎糖好吃吗?
阮阮点点头,冲孟古吐了吐舌头,但是眉心依然因为眼睛的疼痛而轻轻皱着,烟雾缭绕一般。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转在口袋里,小心点着数,心里非常美——居然有七块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谨诚昨夜突然而出的“话语”,就问孟古,说,谨诚小叔他从小就是傻子吗?
孟古刚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风一样闯进来的马莲扯着耳朵给拎走了。
马莲说,孟古!你每天放学不进来看看这个死杂种野孩子,是不是就心痒痒啊?你每天猴急着过来,当是转世投胎啊!
【25】
后来,孟古告诉阮阮,小叔以前很正常,后来就突然疯掉了……
说到这里,孟古突然很严肃地看着阮阮,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小叔是……是个小流氓。孟古说完“小流氓”三个字,脸变得通红。
那个年代,“流氓”两个字多么严重啊,骂一个人流氓就等于将这个人判了死刑一般。而且,两个qíng事懵懂的少年少女之间,谈论这个词眼,气氛突然尴尬。
阮阮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她摇头,拼命地摇头,说,谨诚小叔怎么能是流氓呢?不可能的!
孟古的脸更红了,他也焦急起来,说,我也不相信的!可是上学的时候,很多人都这么说他……
孟古的声音低了下去,很显然,有些话,他无法告诉阮阮。在他上学的这些年,几乎在每天的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总是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说——
看,那就是孟谨诚那个小流氓的小侄儿!
孟谨诚?不就是那个二傻子吗?
可不是!幸亏傻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流氓呢!听说啊,听说,那小子十几岁就……
啊?还真了不得了!
是吧?他大哥就是被他活活给气死的!
那活该他变成傻子!
你看他这个小侄子,别说,还真像小流氓小时候啊。那小流氓长得真俊,可惜前半生是流氓,后半生是傻子!真可惜了!
唉,你说,他小侄子会不会也随他叔叔不学好,将来也变成流氓啊?
……
就这样,孟古在这些飞短流长之中,渐渐对孟谨诚变得冷淡起来,他再也不绕着孟谨诚跑,再也不热qíng地喊他“小叔”,更不会骑在他的身上玩骑大马……他尽可能地躲着孟谨诚。尽管每一次孟谨诚看到他的时候,都会热切地冲着他咿咿啊啊地呼喊着,可他依然决绝地只给孟谨诚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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