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记者爱人一同来魏家坪的煤矿进行采访写实,却被突发的矿难埋入井下,女记者死了,风花雪月没了。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如今躺在医院,生死难卜。只有下堂妻陪在病榻前。他吩咐她,把儿子接到魏家坪抚养,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抚养。是的,他无需请求她,只消吩咐。有种女子,一生可悲。人生时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这个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此刻,她散着发,落着泪,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亲的事,我到十三岁以后才弄清楚,才理解过来。也是从十三岁起,我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在半夜张开眼睛,极力张大瞳孔,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寻找那种美丽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经,就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亲责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说,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亲中年后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样的珍视我,她一生不曾拥有什么金玉珠宝,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宝。她把对前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爱,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旧罚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样孤单,我赤着脚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热乎乎的小身体偎在我的脚边。
半夜时分,凉生偷偷的从屋子里跑出,他小声地唤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脸委屈,低下头,luǒ露的小脚趾不停翘来翘去。
他扯过我的手臂,心疼的看着上面暗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结成暗红色的疖子。他问我,姜生,还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的哭,眼泪鼻涕擦满他gān净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说,姜生,对不起啊。
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泪,说,姜生,别哭了。都是凉生不好!凉生以后再也不让姜生受委屈了!否则,就让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说,还是别让月亮砸死你吧,以后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红烧ròu砸死我吧!
我边说边用粉红色的小舌头添嘴角,试图回味下午吃的红烧ròu的味道。六岁的凉生愣愣的看了我半天,哭了。后来我们上小学时,老师让大家谈理想,那帮小P孩不是要做科学家就是做宇航员,只有凉生傻乎乎的站了半天说,他将来要做一个会做红烧ròu的厨子。引得一帮学生狂笑,被老师罚在门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扰乱课堂纪律。
也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凉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来凉的井水,一言不发的给我洗脚。我的脚很小,凉生的手也很小。凉生说,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哦,否则脚会长成船那么大,长大了会没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说,我不怕,我有凉生,我有哥。
凉生不说话,把我从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觉的屋子。
母亲早已睡着,梦里都有叹息。我就挨着凉生睡下,两颗黑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像两朵顽qiáng生长着的冬菇。
小咪蜷缩在我身边,我蜷缩在凉生身边。
我几乎忘了刚刚挨过鞭子,冲凉生没心没肺的笑,凉生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听话,快睡吧。
我睡时偷偷看了凉生一眼,月光如水,凉生的眉眼也如水。
第4节:我咬了北小武
四凉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后,父亲从医院里回到家里,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完全残废。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截去。
我觉得这个新造型真奇特,不觉冲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脸。凉生狠狠瞪我,一头扎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我很难明白,很难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在潜意识里觉察,我们家里的关系和别人家不同。
父亲已经口齿不清,可仍拿出家长的气势,对母亲呼来喝去。尽管母亲打过我,可我仍然爱她依恋她。所以,我很讨厌这个只知道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里玩时,都试图趁他不注意用小石头偷袭他。因为怕凉生不开心,只好作罢。
善良的母亲总把好吃的留给父亲和凉生。凉生负责给父亲喂饭,那本来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亲看到我把饭硬往父亲鼻孔里塞时,才换成凉生。
母亲已经惊觉,有一种朦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实,我也想做一个善良的天使,可是因为母亲的愁苦如同一种荼毒,让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纷纷的风化消逝。
父亲总是舍不得吃,斜着脑袋,把好吃的留给凉生。而凉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给我。我问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凉生与北小武一战,成就了凉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时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北小武脸上的牙痕已经变淡,我们依旧在糙丛里捉虫子。北小武为了讨好凉生,从家里偷了他妈盛盐用的小陶罐。说是供霸主装蛐蛐用。
我看得出凉生很喜欢那个陶罐。他从工地上装来沙,埋入一块生姜,悄悄放在chuáng底。我问他,这样就能生出蛐蛐?
凉生说,姜生,你真笨哪!蛐蛐只能是蛐蛐它妈生,姜它妈只能生姜。
我说,噢,狗是狗它妈生的,猫是猫它妈生的。那凉生一定是凉生他妈生的!可凉生,你妈呢?
凉生的眼睛变得忧伤,黑亮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幽幽的婴儿蓝。此时,母亲恰好经过,她摸摸凉生的头,说,姜生,你听好了,你俩都是妈生的。
我撇撇嘴,说,哦。
北小武用来讨好凉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妈做饭时发现自家的盛盐的陶罐不见了,揪来北小武,好一顿家法处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风格再一次发扬光大。为了掩饰自己的通敌罪,硬说是凉生来家里玩,给偷走了。
北小武他妈就扯住jiāo友不慎的儿子来到我们家,将凉生的罪行夸大百倍,那阵势就跟八岁的凉生席卷了他们整个家一样。我突然身体发冷,小声说,哥,北小武他妈一来,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凉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说,姜生,反正你红烧ròu没有白吃,长那么多脂肪,挨揍也不会疼的。
我觉得凉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给带坏了,变得如此小人。
母亲问凉生,果真偷北小武家的陶罐?凉生无辜的摇头。
北小武他妈风一样窜入我们家屋子,四处搜索,终于在凉生chuáng底下发现了盛满沙子的陶罐。抱着陶罐冲出来,跟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母子似的,指着凉生大骂,就不是正路来的货,从小就这么手脚不gān净。
我看着凉生的脸变红,眼神如同忧郁的海,心里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后替罪的总是我,家法处置的总是我,所以我就恶从胆边生,窜过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脸,狠命的咬。
任凭大人怎么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的都不会了哭。北小武他妈有气无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么就遇上你们这么一窝qiáng盗!
凉生说,你把陶罐还给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他妈没办法,只好恨恨的把陶罐递给凉生,凉生看看里面的沙没有太多变动,就对我说,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时,我又成了邻居家的大huáng狗。
第5节:我和凉生要上学了
五北小武,我和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他妈拖着儿子哭着离开,说怎么碰到这么一窝子qiáng盗?边抹眼泪边从我家院墙上再次摘走两大串辣椒。
父亲坐着轮椅从堂屋闪出,面无表qíng的看着母亲,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话:看你生的好女儿!
母亲的眼睛一阵红,闭上眼,泪水落下。她挥起巴掌,狠狠的挥向我的脸,说让你不学好,带坏了凉生。
一声巨亮的清脆过后,我的脸竟没任何感觉。睁开眼发现,凉生挡在我面前,捂住半边脸,紧紧护住我,小声呻吟着,妈,别打姜生了,她从没犯错。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给我的,你要相信啊。
凉生的声音缥缈的可怕,堂屋里的父亲见母亲竟然错手打了自己的儿子,像一只发狂的雄狮一样扑出来。只是,他忘了,此时,他坐在轮椅上,是个废人!所以当他的半个身子撞出门后,重重抛空在院子里,只听咚的一声。
父亲再次被送进医院。
凉生也进了医院,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浑身不能动的父亲只能用两只眼珠狠命的瞪母亲!母亲觉得无辜。
其实他们不知道,凉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数给了我。
每次,我们都会爬上屋顶,看月光如水,听虫儿低鸣,凉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个大碗里,带到屋顶上,端给我,一边微笑,一边看我láng吞虎咽。我问过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听虫鸣的时候,忘了听,凉生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的叫,那时的我,只是以为,是另一种虫鸣的声音。
哦,还忘了说,因为母亲错打得那记耳光,凉生的右耳朵变得有些背。从那时起,我喊他哥时,不得不将声音大幅提高。为此我曾偷偷的哭,我说,哥,我宁愿是自己变成聋子。
凉生说,傻瓜,凉生是男孩子,没事。你是小姑娘,变成聋子会嫁不出去的。
父亲的再次入院,让本来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贫如洗。原先属于工伤,报社可负担,而这一次,是个人原因,报社不愿意继续填这个无底dòng。
父亲躺在病chuáng上,像一具无了生命的尸体。临chuáng病号的小女儿正在给她妈妈唱刚从学校学会的新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当家做领导!
父亲可能看着眼热,便不顾一切催促母亲,凉生都超学龄了,你怎么当妈的,还不让他入学!
母亲只是唯诺的点头,说,她会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说,我跟凉生要上学了。
北小武是个跟屁虫。哭着跑回家找他妈。
不久,北小武他妈卖了几只母jī,北小武背着新买的书包上学了。
也不久,我妈非法卖了自己的血,我跟凉生也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书包上学了。母亲本来不想我读书的。我可怜兮兮的望着凉生,凉生说,姜生不读书,我也不读!
母亲无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卖血,我也就进了学校。进了学校我和凉生学会了社会主义好那首歌,我们也唱给母亲听,她开心的笑,像一朵美丽的花。
可是,妈妈,请您原谅,那时的女儿,太年幼,尚不理解什么是卖血,女儿只是以为那和北小武他妈卖母jī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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