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怎样呢?
我恨我有一双腿,却不能追上去,道一声,珍重。
我恨我有一颗心,却不能去爱你,因为它装了另一个人,注定忘不了。
我恨我有泪千行,却不能流在你的眼前,因为它会阻住你的脚步,让你再陷一场万劫不复。
……
这一年,二十三岁。
阳光照不进的窗户里,明明暗暗的光,我知道,从此,那个爱了我八年的男人,不是我的了。
206我一下傻掉了。
汽车绝尘离去时的引擎声,在我耳边不断回响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屋子的,盛夏太阳的光,突然刺痛我的眼,这短而漫长的三天两夜,如同大梦一场。
凉生,我们的爱qíng里,注定是我一个人的孤军奋战吗?
带着对你的执念,自负地认为自己有一颗石头一样的心,不为这世界上任何深qíng与温柔所打动?
这就是我此生的爱qíng吗?
当我一次又一次犹疑,也就一次又一次憎恶自己。
我恨这样的自己。
她心动了,我恨她,恨她对你是亵渎。
她心如铁,我恨她,恨她对他是辜负。
可我只是一个女子,我可以执念,可是那颗心,它不是石头。它柔软,它会悲伤,若无壁垒,它会为这世界上的深qíng和温柔所动。
……
我想我得做点什么事qíng了。
可我该做点什么事qíng呢?
环顾着空dàngdàng的小院,当我看了看石磨上宁信送来的祭品,发现里面还有一些钱币,我突然想起,我该去老村医那里,把昨夜的出诊费和医药费给他。
你瞧,他也不是什么都不留。
他给我留下了债务。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门,茫茫然;突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我猛然抬头。
他说,太太。
是颜泽。
我愕然,你?
他笑笑,说,太太很失望的样子。
他说,太太希望是谁?
原来——
程天佑离开,拉开车门那一刻,突然停住,对跟在他身后的颜泽说,你们留下。等三少爷回来。
钱至一怔,似是想阻止。
常山笑,大少爷这是不放心我呢?还是不放心钱伯呢?
程天佑没理他。
颜泽急了,说,这怎么行?我是你的贴身保镖我怎么能离开你?要不,我们gān脆带着三少奶奶一起回程宅,然后还给三少爷就是!反正我不能离开你!
程天佑沉默,他知道,倔qiáng如她,铁定是不会跟他们回去程宅的,那是牢笼,那是伤心地,那是在三天前将她的自尊挫骨扬灰之处。
他看了颜泽一眼,说,留下。
颜泽说,我不管!大少爷要是出事!我还能在保镖界混吗?
程天佑皱了皱眉头,狭长的眼角斜了他一眼,说,别弄得跟多少人想要我的命似的。
颜泽撇嘴说,自从大少爷您眼睛失明,多少人蠢蠢yù动瓜分程家这块大蛋糕,早就做好了没有你的打算了。现在倒好!你突然宣布复明!他们还瓜分个妹啊!所以,想你死的绝对不止一个!要我说,就连二少爷……
程天佑目光陡寒,睨向颜泽的时候,颜泽忙收住声。钱至更是低眉垂手。常山将脸别向一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钱伯在另一辆车上,闭目养神。
……
我听颜泽诉说他同程天佑的“别离”之苦,看了看他和另外两个保镖,说,这是我一个人的小院。你们不属于这里!回去陪他吧!
颜泽抱着手,环顾了一下小院四周,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笑,他点点头,语调有些怪,说,我也正有此意。
说着,他真的撒腿就跑上车了,比兔子还快。
我一下傻掉了。另外两个保镖傻掉之后,又迅速清醒,追着颜泽登上另外一辆车,追逐而去,只留下我独自一人傻在小院里。
207就像,此生路过了你一样。
车行在高速路上。
程天佑一直沉默,一同沉默的还有钱至。
他低头,望着手背上昨夜留下的针眼,过几天,它们就好了吧?娶了她,慢慢地,我也会忘记你了吧。
走出那个小院的时候,硬起足够的心肠。
怕回头,怕开口,怕大太阳下一个大男人泪成行。
……
他轻轻咳了一声,钱至猛然转头看他。
他没看钱至,面无表qíng地望着车窗外的公路。
高速路牌上出现“2km后明月村”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村子。
钱至也怔了,他喃喃道,原来,真有这么一个村子。
钱伯的车子,行在前面,突然开启了双闪,然后又开启了右转向灯,似乎是要下高速、直奔明月村的样子。
司机转脸,看了钱至一眼。
钱至回头,看着程天佑,请示道,大少爷?
程天佑看了前面的车一眼,说,跟着就是。
不必猜,他也知道,此刻,前面车辆之上,钱伯的心绪定然如这高速路两旁的山峦起伏难定。
这里是他此生未娶的女子出生之地,桃源县明月村。
万座青山人已逝,两行浊泪qíng难灭。
人生在世,不管风华正茂,还是垂垂老矣,唯有爱qíng,谁都逃不掉。
只是,钱伯的车,突然,右转向灯灭了,双闪也取消了,直直地奔回常张高速上,又回复了原定的路线。
那个老人,终归没有去故人旧地拜祭的勇气。
程天佑默默一声叹。
原本静默着的钱至突然开口,对司机,大喊一声,掉头!他的意思是——下个出口!下高速!
程天佑愕然一震,抬头,看着他。
钱至qíng绪突然那么激动,说,大少爷!难道你也想像我的父亲一样!临老之时,留下这弥天遗恨不能补救吗?就错过这么一下,一生就过去了!大少爷!人只有一生啊!一生很短的!
程天佑的脸色很平静,是啊,一生很短的。所以,给她最想要的日子。给她最想要的爱qíng,最想要的人……
他没理钱至,平静地对司机说,继续开。
钱至像疯了一样,突然夺过方向盘,司机直接傻了,程天佑也傻了,他在汽车后位上差点被惯xing掀翻,终于不再平静,说,钱至你疯了!
汽车被bī停在应急车道上,钱至迅速推开车门,绕到驾驶室一侧,将司机一把拉下来,自己坐了进去。
他说,大少爷!我听你的话听了一辈子!今天我不能听你的!
程天佑觉得自己快疯了,他阻止道,钱至!她是有夫之妇!我的弟妹!程家三太太!
钱至说,那又怎样?!
他说完,一脚油门踩了下去,可怜的司机就被他给活活地扔在了高速路上。
程天佑觉得自己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了,三观被自己的属下震得粉碎,就差发飙骂人了!
钱至一面将车开得风驰电掣,一面说,大少爷!您一直不都是个挺没底线的人吗?!怎么突然要做道德楷模了!
我擦!有这么跟领导说话的吗?钱至你吃了毒蘑菇了吧!程天佑的脸yīnyīn的,额上青筋bào绽,黑成了石墨。
不过一趟魏家坪,全天下是都疯了吗!
原本一直稳妥跟在后面的车子,突然飞速超过了钱伯的车子,右转明月村直接下了高速,折向魏家坪方向。
常山在车上,直接蒙了,他转头,对着车里那个一直静默的老人,说,钱、钱伯!大、大少爷他……
钱伯似乎并不惊讶,仿佛一切早已预料到一般,墨镜之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表qíng。他捧起茶杯,闻香,良久,开口,说,由他去吧!
是啊,由他去吧!
如果当初,他有这腔热血,他也会漂洋过海,同她过完这一辈子。无论,她比自己大多少岁!无论她曾是自己两姓主人的女人!无论这个世界的唾沫会怎样将他们淹死!无论程方正对自己有天大的深恩!无论她会不会爱自己他也要一生追一次!
如今,他老了。
老到只剩下漫天遗憾,无止无休。
他怨恨程方正的欺瞒,却再也换不回一个机会,为她不管不顾的机会。
他回想起自己十七岁的那个夜晚,湘西的月色之下,密密的林影之中,作为湘西魔头看家护院的小喽啰,他放走了自己的主母陈予墨和她的qíng人。
她美貌如花,豆蔻年华就被某落糙湘西的国军将军掠为压寨夫人,解放后,湘西匪患并未根尽,五十年代末,一个来自江浙富庶之地公子哥儿探险湘西遇上了危险,也遇上了她。
那一年,那个年轻的富家少爷,二十五岁,遇见了二十七岁的她,风姿依旧,美丽动人的她。
盛时容颜,旧时少年。
世间欢好,不过一见钟qíng一场。
还君明珠双泪垂,一枝红杏出墙来。
qíng到浓处,两人决意私奔天涯。
而他,十三岁流làng深山,被她收留,冰雪之中的一片gān粮,一碗热粥,从此,在他心中,她就是菩萨。暗生的爱慕在他少年心底滋长着,不见天光。
那个富家公子,最终带走了她;在允诺这个看守少年,一辈子绝不负予墨的诺言下。
她离开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那个倔qiáng的少年的脸,近乎悲壮的表qíng。那一刻,她想到,她的离开,必然会陷这个少年于水火之中。于是,在她的恳请下,那个富家公子也带走了他。
从此,在富家公子的支持下,他读书,学习,成了那人的左膀右臂……
这一生,与其说他安排着富家公子的此生诸事,倒不如说,这富家公子,左右了他的一生。
那个富家公子,就是程方正。
……
一晃五十多年。
他将一生,都给了程家。
而程方正却给了他一桩谎言,关于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就这么毫无愧疚?如此坦然地违背了当初带着她私奔天涯时的诺言,此生绝不负陈予墨?
巴黎度假归来,他伤心痛苦,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在那座艳遇的城,遇到了更好的良人,不再归来;而他只能在万般无奈痛苦之下娶了自己不爱的富家女……
如今看来,那痛苦不过是表演,那无奈更像是早已安排。
只是,当初,他将你留在巴黎,是不是许下了更甜蜜的言语?
要你在这里等他?
他一定会回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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