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夏,你又发呆?西城泊车时轻声说。千夏回过神,看着他单薄的唇,心隐隐地疼。
走进商场,先给唐卡买了件厚厚的羽绒服。
当她把这些新衣摆到唐卡面前时,唐卡足足愣了两分钟。千夏看着他抿紧的唇,青紫的颜色,突然觉得自己好虚假。千夏,千夏,六年,整整六年,你今天才长出良心?
唐卡摇摇头,说,姐,我不能要。妈妈会为难你的。
千夏闷着声,掩饰着要哭的腔调,唐卡,姐姐长大了,妈妈不会为难我的。而且……而且妈也……很想你,这……这是,她,让我,捎给你的。
唐卡,十七岁的唐卡,清脆的哭声突然像爆竹一样爆裂,震dàng着千夏敏感的神经。唐卡,十七岁的唐卡,不懂恩怨的唐卡,纤细敏感的唐卡,抱着衣服扯着嘴巴大哭,他哭--妈妈。
千夏纤细的手,抚过他因呜咽急促起伏的脊背。
千夏走时,唐卡说,姐,我上午去看爸爸了。我想把昨晚没点着的火焰棒放给他看,但看守陵园的人在,我没敢。姐,我想爸爸。
四山觞
唐卡假期补课,而千夏忙实习,在西城的公司。
西城说,幸亏有我这么一个好师兄,千夏你才没失业。
千夏翻他白眼,还不是抓她做苦力,偿还借他的钱?西城脸都急红了,说,千夏你真是小人。
一段日子后,千夏去看唐卡,搭西城的免费车。
下车时,却见唐卡和一个女孩正从校外回来,手提购物袋。千夏突然觉得受了伤,自己对唐卡满怀希望,希望他高考成功,命运改变。他却在这关键时候挥霍她借来的钱,荒废她满满的希望……
她迎着唐卡走上去,狠狠挥手,一记耳光。唐卡愣了,女孩愣了,千夏也愣了。西城急急拖开她。千夏一边瞪着唐卡惨白的脸,一边心疼地流着泪,身体摇摇yù坠,带给唐卡的营养品撒落一地。
唐卡失神望着千夏,新月弯眉,泪水婉转:姐,姐,你怎么了?
姐,姐,你怎么了?是六年前那场山觞吗?十一岁的唐卡从昏迷中苏醒,摇着千夏流血的手臂,呼喊着--巴士翻下后山时,千夏整个身体护住了唐卡,手背护住他的脑袋。而父亲远在后座,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来到自己和儿女身旁。
父亲毙命,千夏尚有呼吸。
十一岁的唐卡,背着十四岁的千夏,颤颤巍巍,走上后山崎岖的山路。整整一个夜晚,他将千夏背下了山。当微弱的阳光爬上他惨白的脸,唐卡重重跌倒在山脚。人们把他俩送到了医院。
没人能理解,是怎样一种力量,让一个瘦弱的、有心脏病的孩子,将姐姐背下这十余里山路?
第16节:你是谁的浅唇我是谁的眉(5)
千夏醒来时,看到唐卡血肿的双脚,难受异常。
唐卡说,姐,别难过,它俩和石阶聊了一晚上呢。
千夏轰然泪下。
而今日,千夏觉得,碰到的一切,甚于六年前那场山觞。
西城说,唐卡,你回教室吧,别担心,我会照顾千夏。
唐卡看看他,又看看千夏,将购物包塞到千夏手里,扭身狂奔。女孩也看了看千夏,又看了看西城,走了。
西城说,千夏,那女孩眉目和你有几分相似呢。
这时,女孩又转身回来,说钱包放在购物袋里了。千夏打开购物袋给她取钱包,却发现里面还装着一件崭新的百褶裙。女孩接过钱包,怯怯地说,姐姐,这件百褶裙你穿上一定很漂亮。唐卡一直想给你买,昨天,他发奖学金了,说姐姐身量和我相仿,就让我去帮试穿……
千夏没听完,就追唐卡而去。
cao场上见到唐卡,他在偷偷抹泪。千夏知道他是个倔qiáng的孩子,若不是天大的委屈,很少轻易落泪。
唐卡,对不起。千夏说完哭了,唐卡,姐姐好像总跟你说对不起,姐姐总对你做错事,姐姐……
唐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笑,泪光闪烁地笑,姐,百褶裙喜欢吗?
千夏点头,一字一泪,姐姐喜欢。
五生离,抑或,死别
唐卡敲开千夏的门,嘴唇惨白,说不出话,直接晕倒在地。
千夏惊恐地把他送入医院急救,西城匆匆赶来。
那一天,唐卡带来一个消息,奶奶,过世了。
千夏的头靠在西城的肩头,讷讷,不是说好人会有好报吗?
西城胸腔里满满的柔qíng,却无从回答。
西城出钱,将奶奶安葬在父亲所在的陵园。唐卡在碑前静默久久,千夏突然发现唐卡从来没穿过那些新衣服。
为什么?
唐卡低着头,额前的发遮住了眼睛,我知道那是他的钱,我不想欠他的。
唐卡说要备战高考,死活不住院。
千夏沉着脸,你不要小命了?
唐卡笑起来,姐,你知道的,我住在这里,也不会有小命的。
唐卡跟千夏说,该死得很,他最近开始失眠。姐,要不吃安眠药吧?
千夏不肯,给唐卡讲她高考那年"安眠药"的故事:她后位的女孩,高考期间失眠,于是吃安眠药增qiáng睡眠。结果,那药不是假冒的就是失效了,小姑娘整整一夜眼睛瞪得跟jī蛋huáng一样;第二天高考,药效突发,昏睡考场;收试卷时,她又神话般醒来了。一气之下,那女孩gān脆疯掉了。整日蓬头乱发,在菜市场对过往男子眉眼如丝。所以,唐卡,我不能让你也疯颠到在菜市场对大妈阿姨们"卖笑"。
哈,姐,你吃醋了?
去,没大没小。
千夏做好饭,离开时,唐卡突然扯住她的衣袖,姐,我活不了很久,是吗?
千夏摸摸他的额头,唐卡,你会长命百岁的。
唐卡诡秘一笑,姐,其实唐卡很怕死。
千夏握住他的手,唐卡,你听着,有千夏在,有西城在,你不会有事的。
唐卡咬咬下唇,翻身,睡去。只是,千夏没发现,他眼底浓重的泪影。
唐卡失踪了。
一连几日不见他的影子,千夏感觉快窒息掉。
某日,再回小屋,却见唐卡斜栽chuáng上,酒气满身。千夏夺下他手中啤酒,视线急剧模糊,你怎么这样?
唐卡模糊地笑,喊她,姐。不知因感冒还是酒jīng,有些鼻塞。
千夏抱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唐卡说,姐,你说人鱼陪王子跳舞时,脚真的踩在刀子上吗?姐,人鱼为什么不跟王子说,它疼,疼,它真的好疼啊?哦,姐,我忘了,它是小哑巴……可姐,唐卡没变成小哑巴前,必须告诉你,他感冒了,很难受,得吃药了。
千夏心疼地埋怨,这么大了,竟不懂爱惜自己?
感冒药送到唐卡嘴边时,唐卡睁大了眼睛,真真切切看着千夏,诡异地笑,姐,唐卡,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世上,有多少事我们不曾知道?我们知道螃蟹和柿子一起吃会中毒,千夏也知道,但她并不知道啤酒和感冒药一同吃下,势必致命。她也不知道妈妈来过,言辞如刀,将自己枉自的臆想告诉唐卡,他是父亲的私生子!她更不知道唐卡竟会选择这种方式决绝离去--如果我不能爱你,就让我死去!
第17节:走失在chūn暖花开(1)
她真的不知道。
唐卡偷来的布偶一直放在千夏的chuáng头,还有那只焰火棒。
很多时候,西城怀里,千夏仰望他单薄的唇,都会想起那些关于唐卡的密码--
哪一年百褶裙盛装,牛奶杯开心地微笑?
哪一年蝴蝶飞上黑白琴键,偷偷地哭?
……
哪一年伤口张开妩媚的眼,招摇在手背?
哪一年脚印对山路蜿蜒的石阶说,我一定要走过……
唐卡,知道吗?千夏,也,很,想你。
走失在chūn暖花开
--我微笑,含着泪看着麻蛋红红的眼睛,曾经我就用这种眼神看着胡杨,踩烂了他暖暖的围巾,踩碎了我的chūn暖花开。
(一)麻蛋说,洛洛,你说话呀。
我喜欢奔跑在田野上,像个撒野的孩子,任xing而张狂。一直以来,我都固执地认为,chūn天的田野,浓郁的花糙气息就是母亲的味道。
我没有母亲。我一出生,母亲就去世了。
我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周洛儿。奶奶说给我起名字的是一个下乡的大学生。从小到大,奶奶逢人就说,我孙女的名字是状元爷起的,长大了准有出息。
我吃着百家奶长大。一天,和村里的小孩玩,同麻蛋为了抢玻璃球打起来,我把他的脸抓得"纵横jiāo错"。他扯着嗓子边哭边骂,你个没娘的小母jī。
我回家后,问奶奶,我娘去哪儿了?
奶奶刚要开口,父亲黑着脸吼,你娘就让你个杂种给克死了。说着像拎小jī似的把我拎到天井里,狠狠一顿揍。
父亲认定是我克死他的妻,对我充满仇恨。我不哭,我习惯了这种非打即骂的生活。奶奶抱着几乎七零八落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一动不动,紧紧握着玻璃球,盯着天空问奶奶,这玻璃球真是状元爷给的?
奶奶擦着泪说是啊,是个俊俏的状元爷给的,你将来也是女状元。
我说,奶奶,我想上学。
夜里,奶奶跟父亲商量什么。我竖起耳朵,父亲说,喝酒都没钱,还读什么书?奶奶说我拿我的棺材本还不行?
后来,是父亲压抑的哭声。
不几天,我上学了。我是村里最小的学生,六岁,太多的皮ròu之苦让我太早成熟。或者,我慧根早种。
麻蛋开始崇拜起我来,每天帮我拎书包到学校。也难怪,他都快九岁了,还没上学。麻蛋走时,我站在教室门口打量他,颇有感慨,麻蛋,你得多吃点。弄得自己跟面汤儿似的,怎么替我背书包?
麻蛋说好。
我聪明伶俐,虽然人来疯有点讨人嫌,但教书的女老师还是对我特别好。有时候看她在讲台上擦汗的样子,特端庄,我都想,她可能是我妈。
放学时,我对麻蛋说,我觉得女老师可能是我妈。麻蛋说,对对对,我看也挺像。我问麻蛋,你见过她?麻蛋憨憨地笑,说,这是我妈做的热窝窝头,给你。我一看那两个huáng灿灿的小窝头,也不管它们是不是在麻蛋那双墨黑的狗爪子里,逮过来就吃。还说,麻蛋,你也吃,得吃胖点。随手又将另一个窝头也咬了一口,左一口,右一口。
麻蛋嘿嘿地笑,说好。那洛洛,给我唱歌儿听好不好?
我看着麻蛋说,我在吃东西呢,等以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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