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峰问,你来军营做什么?
蝶羡始终记得当初逐峰对她的冷落和嘲讽,她讪笑着看对方,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找赤帝书,你相信不?
逐峰笑了笑,说,你无须再多言。
蝶羡说,大将军的耿直忠正,我已经见识过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鼓chuī什么得赤帝书得天下,你就好好地为你的皇帝陛下卖命吧。
说着,站起身,施施然地往营帐外走。
逐峰却拦住蝶羡,问,你去哪里?蝶羡不屑道,自然是离开这里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谁知。
逐峰却急急说道,这里四周暗布毒阵,战祸亦未平息,你出去,随时会遇到危险。蝶羡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意外地抬头迎着对方的目光,问,你这是关心我?还是你假做好心,其实是害怕我探听了你的军qíng,向你的敌人通风报信?
逐峰的面色冷下来,没有回答。而是唤进两名士兵,吩咐道,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离开军营。
蝶羡觉得可笑。她所遇见的两个男子,都莫名其妙地想要将她禁锢,就算是她看上去并没有利用的价值,或者她其实也并不对他们构成威胁。她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可他们偏偏就是做了。异曲同工似的。令她哭笑不得。
但你若有张良计。我则自备过墙梯。
蝶羡得意地想,区区几名士兵,如何能留得住她。她可以从森严又逶迤迷乱的皇城里逃出来,这般小帐篷,小守卫,又何足挂齿。
是夜。
蝶羡便逃了。无声无息的。按照地图的指示,赤帝书藏匿的位置,就在军营范围以内的这片山区。到黎明的时候,蝶羡就已经找到古墓所在的那片竹林。
天光熹微。
橘色的,柔柔袅袅,从fèng隙中透进来,露珠儿都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远处还有轻纱似的薄雾,像云片般缠缠绕绕,竹林如梦似幻。
蝶羡走了许久,沿途用小刀在树上刻下记号。这竹林是天然的。没有任何人工的布置。所以,蝶羡没有像入了迷宫一样走回头路,但她也始终看不到古墓,就如之前来过这里的人所言,没有青糙红花,没有飞禽走shòu,连一块小小的鹅卵石都没有。
第66节:半朽(7)
也没有尽头。
突然,天色就像瞬间蒙上了一层黑幕,光线黯淡得有如yīn雨天的huáng昏后。蝶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是狮子吼,也像老虎的咆哮,还夹杂着鸟的嘶鸣。
她四处搜看。
远远的,薄雾里,出现了一颗硕大的头颅。然后是身体,翅膀,尾巴。那看上去似乎是传说中的麒麟,她从未见过如此惊人可怖的怪物,拔出剑,一边向后退,一边试图抵挡对方的进攻。
但麒麟的步伐越来越快,攻击也愈加猛烈,蝶羡却开始觉得疲惫,渐渐的,难以招架。这时候,旁边嗖地窜出另外一个影子。
是一个人。
手里面刻着龙纹的剑,哪怕在黑暗中,也耀着清冽的白光。
蝶羡看清楚了,那竟然是逐峰。她惊骇得很。不知道原来逐峰一路都尾随着她。她看着他跟麒麟搏斗,撕杀,心突突地跳着几乎要迸出胸口。某个对抗的间隙,逐峰回过头来,对着蝶羡喊,快跑。
蝶羡却在原地不动。
她痴痴地看着男子奋力挥动长剑的样子,他的战袍随着剑气的涌动仿如置身于猎猎的风中,他的身影像救苦救难的佛,覆盖着她,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微妙的qíng绪,支撑着她,怂恿着她,决不能在这时候弃男子而去。
于是。
蝶羡也舞剑迎了上去。说来也怪,她跟逐峰从未配合,却仿佛心有灵犀,两个人的剑招在此时相得益彰,威力增大了好几倍。
渐渐的,那麒麟开始退缩了,逐峰死死地追上去,刺它的身体,四肢,脑门,还有眼睛。最后的一剑,从眼睛里拔出来的时候,带着红色的灼热的液体,喷she到逐峰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一阵剧痛,身体下坠,被对方以触角相抵,重重地摔了出去。
天色骤然明亮。
那麒麟,跟着逐峰的身体一起,轰然倒地。蝶羡匍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看见逐峰受伤,她正要奔上去,却又见麒麟的身体里流出银色的血液,那些血液很有规律的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像小溪的水流一般,延伸着,向竹林的深处而去。
蝶羡和逐峰对看了一眼,各自踉跄地站起来,便沿着那条银线缓缓地走。
那应当是蝶羡在逐峰的面前最得意的时刻了。因为,麒麟的血引导着他们来到地图中所标示的古墓。她真的拿到了传说中的赤帝书。
乍看去,那外观有点似皇帝颁布的圣旨。
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复杂,巍峨。
逐峰看了半晌,嗫嚅道,这就是赤帝书?蝶羡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接受我的建议呢?
逐峰不做声。
蝶羡突然感觉到一阵警戒肃杀之气,她想问,你要做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手脚一僵,竟然被点了xué道。
第67节:半朽(8)
逐峰一脸苦涩的笑意,说道,对不起,我不能让赤帝书落在敌人的手上。仪妃娘娘。只能委屈你,暂时留在军营里了。
呵,蝶羡冷笑道,看来你的消息不算闭塞。
逐峰皱了皱眉头,说,人人都道仪贵妃蝶羡是雁行国的第一美人,只能说,是这名声传得太响亮,我不得不听到。
难得我们不过有一面之缘,你也记得我。蝶羡不无嘲讽地说。再以余光瞥向逐峰,发现他竟不敢直视自己,仿佛被戳中心事一般,眼睛里,有莫名的闪烁。
【半朽】
日复一日。
那场仗,随着雁行国不断的扩充兵马,dòng冥军且战且退,僵持了快半年。逐峰不但退出丘鹿山地界,甚至退到千里以外的dòng冥河。
两军隔江相望。
未几,京中有消息传来,dòng冥国君接受了雁行使者提出的要求,将dòng冥河以北,原本属于dòng冥国的领地,尽数割让予雁行国。
逐峰扼腕不已。
怨自己没有办法击退敌军,也怨朝廷的软弱妥协。他曾经试图bī迫蝶羡告诉他使用赤帝书的方法,但蝶羡不从。
蝶羡只是轻轻的拒绝他,他都无可奈何。
这半年,他对她,不以严刑,以礼相待,犹如上宾。他们朝夕相对,偶尔饮酒对棋,一点也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气氛。
他是君子。蝶羡常常这样想。他不似一般的武将,粗bào,残忍,反倒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可一旦披上战甲,却又气势凛然,不怒自威。
次年chūn天。
dòng冥河的河水尚未解冻,战火却又猛烈的烧了起来。这一次,据闻雁行国君沧离为了鼓舞士气,亲自领兵。
他就站在那为首的船只上,远远的,着一身华丽的战袍。
而逐峰,破天荒的,将蝶羡带在身边。
仿佛示威。
沧离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那绝色的女子,毫无预备,有短暂的促狭。但随即,他有些担心,担心蝶羡已经找到了赤帝书,担心她会掉转枪头来对付自己。所以,那一场仗,有一半的心思,沧离放在了蝶羡的身上。
尽管如此,沧离还是胜利的。
雁行国的军队或许真的是因为受到皇帝陛下的重视和嘉奖,顿时士气大增,勇猛无比。逐峰的军队死伤惨重。
又退后了十里。
这已经是他半年内第五次向朝廷申请援兵。可是,朝廷却迟迟不见动静。愚蠢懦弱的皇帝宁可将大批的军队用以留守皇城,他已无心抵抗,他以为不断的割地赔款,就真的能求得对方的饶恕,他以为自己的国家钱财土地皆丰富,能抵受得住微小的蚕食。
当沧离十万大军越过dòng冥河,逐峰身边,只有寥寥的三万人了。军营中,死气沉沉,纵艳阳高照,也仿若yīn云密布。
第68节:半朽(9)
你要放弃了么?蝶羡问。
逐峰苦笑,无论如何,也要撑到最后一刻。这样的话说出来,蝶羡并不惊讶。大半年的相处,她已愈加了解面前这男子,他和她初初见面时一样,忠心,勇猛。纵然他所依附的并非明主,纵然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他却偏偏要将自己押在这场愚蠢的赌局。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那是信念。
譬如你,你不也是坚持着你的仇恨么?
蝶羡没有反驳,她认同他,但不是赞同。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曾经的某一个瞬间她想过要用赤帝书来帮逐峰挽回败局,可是,她一旦那样做,或许就再没有机会颠覆她仇人的江山。她感到矛盾。挣扎并且哀伤。
三万。两万。一万。
最后,五千。
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这残局,逐峰输得彻底。当朝廷拒绝增援的消息传来,他的心一灰,卸去了最后的坚持。
他对蝶羡说,你走吧。
蝶羡望着他,他的低沉,沮丧,还有他脸上细细的胡茬,一时间,仿佛有针在她的心里轻轻的扎了一下。
可是,逐峰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她的信念,仍然屹立着。她说,可以,但是你要将赤帝书还给我。
逐峰摇头,说,不可能。
那我也不走,你活着一天,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直到你死了,我就能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蝶羡讪笑着。她知道逐峰为了防备她盗走赤帝书,一直都将赤帝书随身携带着,她的身手不及他,无法夺回这件宝物。
而逐峰。他以为蝶羡真有那样的耐心守着他。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预计到蝶羡会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他。
却原来,他高估了自己。
他永远都会记得,当他的伤口以猩红的姿态绽放,蝶羡隐忍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她轻轻的,向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剑上的毒,叫做半朽。是没有解药的。蝶羡从逐峰惊愕的哀伤的表qíng里,看到自己所谓的坚持,所谓的信念,她仿佛也如同中了毒一般的难受。
她问他,为何不躲?
他凄凄的笑。他竟没有想到蝶羡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他。他的防备,早已对这女子卸下。如今后悔,却也太迟。
他更加没有想到,剑上淬了毒。
是无药可解的巨毒。
他突然仰天大笑,那笑声,惊起了山林中栖息的飞鸟。他问蝶羡,复仇,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蝶羡说,这是我生存的惟一价值,除了复仇,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逐峰的眸子黯淡下去。蝶羡看着他的身体慢慢倒地,她感到害怕。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慌慌忙忙的从他怀里掏出赤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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