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子讪笑着看了看振保。"要不要来杯酒?"
振保苦笑着没有拒绝。
胡公子口中的玛丽,此刻正坐在后台化妆。
金大班正教训一个新来的舞小姐。
"哭什么哭,被客人摸一下就哭,生意不要做了!"她一个巴掌拍在那个年轻的舞小姐脸上,毫不容qíng。金大班叫做金兆丽,是百乐门的领班,huáng浦滩头,卖她面子的公子哥和商贾大亨不知道有多少,靠她吃饭的舞娘更是不计其数。
玛丽头也不回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做背景。
有哪一个小姐,是甘心qíng愿抛头露面拿自己的身体做本钱出来卖笑的呢?虽然只是陪同那群男人们跳个舞……
她闭了闭眼,勾着眉毛的手抖了一下,眉尖意外地花了。
她擦掉刻意挑高的弯眉毛,露出原本清秀的眉型,似乎有些怔忪自己的模样。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在鬓间别了一朵玫瑰花站在金大班的面前,一袭白衣如雪的青涩模样。
"给她换件红衣裳再带来见我!"金大班这样吩咐。
于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少女姿态完全不见。
洁白的衣裙褪至地板,旋身而至的是一袭像玫瑰一样媚骨的红裙。镜中映出她jīng眸中的两簇火,仿佛一点就能着。鬓边的那朵玫瑰更添妩媚,两靥绯红,让她就像一朵夜里幽然怒放的红玫瑰。
从女孩变为女人,似乎只要一只口红和一双高跟鞋而已。
金大班并没有问她的名字,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说:"今后你就叫玫瑰玛丽吧。"
第52节:迷迭香(3)
04
佟振保也说不上为什么,当百乐门名声鹊起的jiāo际花玛丽站到他和兰成面前,面庞拢着一抹冷艳的笑意的时候,他杯中的酒,会那么好端端地,晃了一下。
迷离的灯光下,人的面孔似乎都模糊了起来,振保记忆犹新地能够想起那个时候,他手中红酒的颜色,与玛丽的衣裙颜色相仿--暗红的旋涡中,那种颜色愈发红润醉人--他仰头喝下杯中红酒,见到兰成怀中的玛丽,裙摆也转成了一朵旋涡状的花儿,纷繁复杂。
舞池中的玛丽,是有着一张极美极艳的出色脸孔的。迷一样的双瞳能够倒映出男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男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幻化成天地玄huáng,宇宙洪荒,无数暧昧、原始的qíng感与yù望,都在一双翦瞳中,浮生若梦。
在她的裙摆之下,不知转晕过多少像兰成这样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她的裙摆宽大,配合腰身的旋转左右摇摆,一波向右,一波向左,平静的舞池中,总会因为她的裙摆而翻腾起千层波làng。那些像兰成一样的阔少爷们,便被舞池中的波làng逐渐淹没。一捧一捧鲜艳的玫瑰,摆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堆到腐烂也没有旁人去理睬。玛丽喜欢玫瑰,只是喜欢轻轻在花束上把鼻翼稍稍展一展,她嗅着花香,然后把花瓣揉在脚下。纷扬的花瓣落在身后,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一笑,然后把身后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玛丽若是舞得累了,总会坐下来,问酒保要一杯Bloodmary,然后一边喝一边回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振保看。"你在偷看我?"她扬起红艳艳的唇问振保,嘴边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振保挑挑眉,不置可否。"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
"你和胡家的少爷,是什么关系?"玛丽并不深究那个女孩子的问题,只是好奇这个。
还未等振保回答,兰成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玛丽!你在这里!"兰成似乎是有些不悦,他看见玛丽撇开自己,却和振保聊开了,脸上媚意十足,分明是带着什么企图。"这是振保,替我父亲打理生意的。"
"哦……"玛丽放下酒杯,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那个"哦"字说得半苏半媚,她的睫毛轻轻地放下,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抬起。振保已经感觉到这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转的深意。
他面无表qíng地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成的眼睛,却丝毫不曾往他的背影上瞧。
05
振保一夜未眠。这种莫名的qíng绪围绕着他整个夜晚。就仿佛全身心都被百乐门的烟雾和歌舞包围,可是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表象并不是缠绕他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玛丽的那一张脸,那张和阿香一模一样的脸。
第53节:迷迭香(4)
他辗转地翻了个身,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怂恿道:"去,去看她!"振保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来,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么qiáng烈探究的心声。与其这样彻夜不眠,不如去寻个究竟吧。他披上风衣,决意出门。
振保黑色的风衣飘扬在暗夜的上海。十里洋场的喧闹带着浮躁与奢靡的气息,让他有些反胃。那些公子少爷们的玩乐,虚假的笑容里浮现的ròuyù和贪婪,还有那些建立在金钱上的爱qíng,他坐在百乐门的舞台之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这个虚伪的上海滩,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停止心中的那个qiáng烈的恨意?他又想起了那双和玛丽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比她更加清纯的笑靥,心下一沉,脚步变得有些匆忙了起来。
寂静的夜中偶尔传来一声声犬吠。振保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在心里编排着即将见到林妈时要说的来访理由。
门敲得不紧不慢,可振保的心里却急于知道答案。
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自黑暗处蔓延。振保仿佛盼见了救命稻糙一般,踏上前。
林妈开了门,见是振保,脸上露出迷茫的询问。"这么晚了……你这是?"
"突然想来见见阿香。"振保跨进门,又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冲林妈点点头:"看她一眼就走。"说着不等林妈回答,便径直打开阿香的房门。
"呜……"黑暗中雪纳瑞轻轻地警醒了起来嗅到来人的气味,这才又静静地伏了下去。
屋内并没有点灯,振保藉着月光看见阿香着一袭白色的丝制睡衣,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妥帖地伏在眉弯之下,连闭合的眼睑都显得纯洁无瑕,仿佛月光下圣洁的jīng灵。
她毕竟和玛丽是不同的。
振保松了口气,从屋内退了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冲着赶来的林妈抱歉地笑了笑。
大厅里的姜花尚算新鲜,发出淡淡宜人的香气。振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捻上一朵洁白的姜花,放在手心。然后同林妈告了别,踏着晨曦而去了。
06
兰成每每约了振保再去百乐门,往往会被胡老爷喝住。或是横cha一事,要找振保帮忙打理洋行的事宜;或是唤兰成责问他近期的挥霍用度;实在禁不住他们要出门,胡老爷只能拉下脸来,冲兰成吐了口唾沫道:"好生别带坏了振保,我眼下就他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你要跟他多请教些洋文,别老惦记着那些舞娘的模样!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小,早已老练成事,你除了能败坏我胡家的脸面,还懂什么?懂什么!"
兰成嬉皮笑脸,只含混着答应了事。
还是去百乐门。
他吩咐家中的小厮订好了一大束玫瑰,别上自己的名牌,送到玛丽小姐处。
第54节:迷迭香(5)
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地写上一两句话。比如"比玫瑰更美的花儿"或者是"爱你的心堪比玫瑰"等。
可是自从胡公子有一次偶然经过后台的垃圾箱,在里面探了个头扔烟蒂,却发现自己送的名牌被扔在一束新鲜的玫瑰之上。那些还算gān净的字体变得别样扭曲起来。
问了别家的公子,人家暗地嘲笑他的句子实在太过俗艳--总要写得文艺些才好吧?
于是他只好去求振保,苦着一张脸,捏着空白的卡片,将它递到振保跟前。
伏案工作的振保无奈地抬头看他一眼,眉头挤成了小山川。他替兰成写:"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
那几行字落下,兰成道了谢,欢天喜地去了。振保埋下头去继续对付那些只有他看得懂的数字,那些汇票,那些密密麻麻象征财富和地位的条款,双眸中隐忍的仇恨叫他不得不将这些一一消化。只是偶尔乏了的时候,他站起身掏出衣兜内一把gān枯的姜花,才会惆怅地叹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写下方才那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玛丽,还是阿香。
07
仍然是百乐门。
蓬嚓嚓的舞曲奏响了起来。兰成却寻不找玛丽。
金大班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的公子哥儿yù发多了,还凑了些愈发酸腐的句子。她斜乜着眼睛瞧着兰成道:"有那个闲钱,不如请我吃杯老酒。"
兰成表面上答应着,心中却暗自咒骂。要知道那些句子都是他的心血,何况被金大班缠上,不掉点油水是别指望脱身的。他用眼睛示意振保帮自己去寻找玛丽来救场。
振保只得端了酒杯转去后台。
那里有一扇半掩的门,只能看见一个红色的裙角。
振保向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他害怕见到玛丽,却又qíng不自禁拿她和阿香比。若是阿香的记忆可以恢复,她也会这般明媚姣妍吧……
想着想着,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许多。
玛丽着一袭红裙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将怀中的许多玫瑰抛至门外。
一见他来,突然拉了振保进门,然后双手背在身后,抵住门锁,抬头望向前面的这个男人。
男人们觉得她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迷,可是玛丽又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倒更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迷。他让她困惑,让她不安,甚至是挑眉的动作,都让她感觉到心在怦怦直跳。她不曾听过他说一句赞美的话,可是她知道,他的眼神里,总有一些什么是男人们共通的--那便是爱慕。
"佟振保,"她念着他的名字,"你就这么讨厌我,不想和我说一句话么?"看着他急于离开的模样,她有些恼怒:"门外有多少男人等着我和他们说话,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冷漠,摆出一副君子的嘴脸高高在上?"她扬起脸,有些咄咄bī人地盯着振保。
第55节:迷迭香(6)
振保在一刹那间以为自己看见了阿香。是的,是的,那个时候的阿香,同样是如此,带着一股刁蛮率xing的脾气,站在葡萄架下,扬起脸来看着他。也是这般凶狠中带着些许娇嗔,怒气中带着一丝埋怨,恨意里透着几抹欢喜。他恍惚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你可是讨厌我?"她嘴一努,"我爱你,你不许讨厌我!"她的语气里带着蛮横霸道的意味,让振保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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