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人生道路完全错了,于是他选了另一条,结果也是错的。他在这些不曾停止的错误和失败里,渐渐直不起背来。
他一直都只简单地,像一头老牛一样生活着。套上犁他就往前走,直到太阳下山才停下来休息,吃完得到的糙料就又过了一天,日复一日。
他只知道人生需要努力,只要努力了就好,一定会过上好的生活。
最后他得到的是一张支票。
曲同秋按着口袋里的钱包,看着窗外发呆,眼睛周遭是圈不浅的黑色。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而因为撑不起来,整个人显得更gān瘪。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几声之后转入答录模式,等庄维的嗓音说完「请留言」,接下去便是等待着的微妙的空白,安静里有些轻微的沙沙声响。
曲同秋隐约听到一点熟悉的呼吸声,一时像是有了幻觉,而竖起耳朵。那点呼吸声终于清晰起来,而后变成一个熟悉的稚嫩的声音。
「爸爸。」男人像被雷击中一样,一瞬间僵着挺直了背。
「爸爸,你现在好不好?我住在任叔叔家里,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有变胖,也有长高。上学期我的期末成绩总评是第一名,爸爸,我要开始多修课,早点把书念完,然后就可以工作赚钱,你不用再替我jiāo学费……」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变小了,「爸爸……」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电话,嘴巴不自觉微张着,僵着不敢动。
小女孩带着哭腔说:「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吗?」「……」「我想你了,爸爸……」曲同秋全身都哆嗦起来,站起身的时候几乎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电话边上,然而来不及接起来,只差了一点,那边已经结束留言,挂断了。
男人在话机前面蹲着,像在梦里似的。他还有他的小女儿,她竟然还是牵挂着他。
黑暗里像是有了最后一道光,突如其来的生的希望让他颤栗着,简直不敢相信。
话机表面都因为他凑近了的热切呼吸而起了层雾,他还在等着,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他想着女儿,也许她仍然只当他一个人是父亲,她并没有变成任宁远的女儿,她还是愿意跟他一起生活,虽然过得很不富裕,要吃种种的苦。
等待里不自觉地按着装了钱包的口袋,里面有一张并不光彩,却能负担起女儿将来留学费用的支票。冰凉的手掌也发起热来。电话再一次铃声大作,只响了一声,男人便急忙接起来,抱着听筒,声音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喂?小珂?」那边静了一下,而后是低沉的声音:「曲同秋。」男人被冻住了似的,顿时没了动作和声响。
「你也该知道了吧,小珂她还是想着你。」「……」「你很久没见她了。我知道你很想见她。其实她很需要你。」男人没说话,只有握着听筒的手上青筋突显着。
那边也略微顿了一下:「我也需要你,来帮我照顾她。我一个人有些做不来。」「……」「也许你更想带她走,但这对她和你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不会赞成。」男人喉结上下动了动,bào突的经脉清楚地浮在额头和手背上。
「你也明白,她在我这里能过得很好,而你如果能来陪着她……」男人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任宁远。」那边静默下来,等着似的。
「你不要……这样利用她……」任宁远沉默了一阵:「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吗?
」男人喘了一会儿,费力地:「我……很快……要去美国……」那边又是短暂的沉默,而后带了点怜悯的意味:「楚漠已经告诉我了。他和庄维在一起。
男人没再说话,失去了声音的死静。
「你需要小珂的,」任宁远又顿了顿,「曲同秋,不如,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我们重新来过。
电话那头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过去接你。你等着我。
」任宁远比预计的多花了些时间才到达庄维的公寓,在雨天的jiāo通状况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可言门铃按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等叫来房东来了门,屋里却是漆黑一片,曲同秋已经不在了他们没再找到他,三个人在屋内相对着的时候,在那一些难言的尴尬之外,都有着各自的微妙qíng绪。庄维口气生硬地说:
「他本来可以住到下个月的。」「其实也没多大差别,早走晚走还不一样都是走,你别太为这个计较了,他身上有钱包,只要有钱和证件,就不会有问题。
就算受了打击,也不至于过不了日子,那么大的人了,他会照顾自己,再说,衣服行李什么的都没带,他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任宁远也没什么表qíng,只说:「我已经报案了,这两天也让人在找了。很快会有消息。」庄维抬头看他:「宁远,你让他歇一歇好不好?他根本没法面对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经把他从这里bī跑了,是不是非得把他bī到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才罢休?」任宁远还是沉着声音:「没有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还在这个城里,就算躲在地底下我也能把他翻出来。」庄维站了起来:「你到底是想把他怎么样?他欠你什么了,你非得这么bī他?」任宁远没回答,手机在他口袋里响了。取出来看了一下,接通的时候,他脸上神色多少轻松了些:「喂。有消息了?」其实这则新闻他们都在报纸上看过。连日降雨让路况大受影响,加上降温,路面骤然结冰。出城的高速公路上深夜发生了连环车祸,重伤者众。
其中一辆出租车被重型卡车从后面撞上,几乎辗扁在车轮底下。司机所幸被抢救回来,后座的乘客则当场死亡,在巨大的冲击和重压之下甚是凄惨,简直面目全非。
他们在早餐时间边喝咖啡边读的报纸,都看过那张注销来的事故现场照片,车况可怖,车内qíng景不敢想象,多少都有一点叹息。但也只是叹息而已。
而以死者亲友的身分去辨认尸体,那隔了薄薄一张报纸而显得遥远轻淡的惨事,瞬间就放大而bī近到眼前,让他们一时都有些僵硬。
「这些是死者的随身物品。」残碎的衣物,手表和钱包都很眼熟,旧了的身分证,不多的现金,还有张染红了的支票,上面是庄维自己的签名。他甚至还记得写下那数字时的心qíng。
三人都没说话,沉默里连呼吸都有些僵,一开口就会把这凝固了的平静给打破了。
工作人员将冷藏柜拉开,另两个人仍然定着没动,楚漠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脸色惨白,忙把头别开。庄维两眼发红地瞪着,牙渐渐咬得咯咯响。
「是我们把他bī走的,」他恨自己有过的动摇,在疼痛里冲着任宁远喊,「你bī得他在这里待不下去,你他妈的最有本事,你能把T城都翻过来,连个躲的地方都不给他,你现在满意了?!」任宁远没说话,也没表qíng,看着躺在里面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像是瞬间就苍老了。「不,不是他。」「对,不是他,你他妈的一点责任都没有,这跟你完全没有关系,行了吧?!你用不着内疚,你也不用良心不安,就当他是在不知什么地方风流快活过好日子吧,那麻烦你现在滚出去行不行?!」任宁远仍然没有任何表qíng和动作,定格了一般低头看着那饱受摧残的死去的男人。
庄维越发的失去控制:「你他妈的还要自欺欺人?!还要推卸责任?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哈!你现在轻松了吧?你也不用补偿了,带着你女儿好好过日子去吧!」楚漠架住他:「庄维,你别这样!他很难过!」「他有什么难过的?他不过是死了条狗!能利用的他都利用完了,现在补偿都不必了,他高兴都来不及!曲同秋是瞎了眼才跟着他,把他当神看!王八蛋,连条活路都不留……」「庄维……」任宁远很久才抬起头,看着庄维:「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善待他了吗?」并不是质问,只是询问。庄维咬着牙,双眼通红,答不出来,良久才说:「没错,我也是个混蛋!」任宁远又看了那安静着的残破的男人,注视着,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一样,而后轻声问:「他是不是,没来得及感觉到痛苦?」「……」「这样就好。」那说不定,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的一刻。
他这么一个战战兢兢,却被一再玩弄的小人物,可能也没什么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他一切能利用的,都已经被人拿走了。
他们还是公墓里给他买了一块地,让他终于能有好一点的休息。
临了不知道墓志铭应该替他写点什么,大家都沉默着。这个人实在得不到什么称赞,因为他从没有成功过,他的偶像是假的,朋友是假的,爱人是假的,女儿是假的。
但他该有好一些的墓志铭,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从他身上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他很窝囊,很无用,但至少没有辜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最后是任宁远为他写的:「这是很长,很好的一生。」生前他欠他一个有始有终的美好谎言。
死后也该补给他。
葬礼过后,一切又恢复平常。
纵然悲痛,没有了他,他们也还是他们,生活还是生活。
他实在太渺小了。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全文完
续篇童话第一章
「舅舅,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在脚边抱着他的小腿的是他的小外甥女。表姐来T城休假,带来一双儿女,大儿子正是叛逆期,小女儿正是磨人期,每天都要听很多童话故事,从早到晚就没歇过。
任宁远略微疲惫地,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腿上,而后翻开一本童话书。
然而故事刚念个开头,小鬼就说:「舅舅,这个我听过了。」小孩子记xing太好,求知yù太旺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舅舅,给我讲个我没听过的故事好不好。」这还真不容易做到。任宁远第一次有种班门弄斧的乏力感,揉了太阳xué,又翻开一本书。他今天不是很有jīng神。
「舅舅,我不要听书上的,我全都听过了,我要听电台里的。」任宁远合上书页,往桌上某个方向看了一会儿:「舅舅给你讲一个小丑鱼的故事吧。」从前有一条小丑鱼,有一天在海底遇到一条大鲨鱼。明明那是凶恶的鲨鱼,很多鱼都怕牠,不知道为什么,小丑鱼却会当牠是善类,以为牠吃素的,觉得牠很帅气,一心一意跟着牠,当牠的小跟班,每天上上下下帮牠打扫。
鲨鱼一开始不太习惯,牠又不是海葵,根本不是小丑鱼合适的共生对象。
但小丑鱼对牠实在太好,大概是眼神不好,错把牠看成温柔美丽的海葵了,每天都带食物来跟牠共享,还帮牠清理身上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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