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累得够呛了,还好那件用塑料布补过的特大号透明雨衣在身上穿着,东西倒不会弄湿。边走边前后张望着,指望能看到可以坐的公jiāo车,就见有辆标志是匹跃马的跑车朝他这边开过来。
曲同秋正担心会被溅上一身水花,躲闪不及,车子却减了速,在他身边停下来了。
车窗摇下,里面探出个剪了短发的脑袋,少年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他,看曲同秋的脸上露出个打招呼式的微笑,才有些犹疑地问:「胖子?」正是Phillip,从上一回拿走便当以来,曲同秋有好长的时间没见过他了,他自然也没再见过曲同秋,于是对于曲同秋的默认,Phillip是显得相当惊讶,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还带上结巴:「胖、胖子?」「好久不见……」「哇,还真的是你啊?我是看这破雨衣跟大包特眼熟,才过来看看。你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啊,你不会是去整容了吧?」「……」「也对,你差不多都瘦掉一整个人了。哇,要不是今天碰巧,就算咱们面对面在路上碰到,我也认不出你来。」「……没那么夸张吧……」「有啦有啦,你减肥前后真是差好多。」曲同秋有些为难:「我没有减肥……」「对了,你上车吧,要去哪我送你。」曲同秋一犹豫,Phillip和任宁远显然的亲密关系令他迟疑,他还是尽量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不用了,应该是不顺路……」「跟我客气什么嘛。」「真的不用了……」Phillip正色道:「胖子,是不是因为我没回去找你开店,你生气了?」曲同秋忙摇头:「没有的事……」「因为我妈不高兴,我也就不好再去摆地摊了,开店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一直惹她生气,我总得当一段时间的乖儿子,以后才能继续当我的自由人。一下子把她bī到翻脸就不好办了……」曲同秋连连点头表示理解:「没关系……」「那就上车吧,再停久一点我就要被罚啦。」曲同秋还是上了车,自我安慰说和Phillip有点来往,不等于会跟任宁远再扯上关系,何况他的包是真的很重。
Phillip重新见到他,也算是摊友了,自然是十分开心,尤其他还瘦了那么一大圈,就有更多料可以八卦了。车子开了多久,曲同秋就听他说了多久,中途只有几十秒暂停的,就是Phillip接了个电话,说要绕路去接一个朋友。
「不好意思哈,我先绕一下去接她,再送你回去。女孩子嘛,随时搭救她们是骑士的义务。」于是Phillip就鞭策着坐骑法拉利,风驰电掣去接人了。
快到商店门口,远远果然也看见一个女孩子撑了把伞在等着,曲同秋看Phillip那模样,心想大概是女朋友。车子开得近了,曲同秋心口突然怦怦跳起来。
「小P,我要下车。」「啊?怎么了?这里我不能停啊,马上就到了。」曲同秋开始慌张起来,Phillip安抚他:「马上,也就踩个剎车的事啦。」果然踩下剎车的同时,车子也停到店外边了,女孩子朝这里过来,曲同秋背上包,开了车门就慌不择路地低头往回走。
「哎,胖子,你怎么了?」Phillip也跟着从车里钻出来,但又不能扔了车去追,扶着车门只能郁闷了,「胖子,你的雨衣没带上啊。」曲同秋只充耳不闻地往前走,眼看追不上了。女孩子一走过来,Phillip就说:「妳看妳,女孩子家穿什么球鞋运动裤啊,一点都不淑女,还拿这种包,把我朋友都给吓跑了。」女孩不轻不重地一拳打了他:「你再嘴贱我就揍你了。」「喂,我也没说妳丑,是说妳的包,带子拉断了换新包不就好了,又不好看,还送修那么麻烦……」这回的拳头重多了,打得Phillip差点眼前都一黑。
「这是我爸爸送我的!」Phillip摸着还在作痛的胸口,尴尬道:「抱歉……我是开玩笑而已。」曲珂抱着包坐进车里,她现在的气势能让一般的男孩子都不敢惹,只有Phillip不知死活地喜欢在嘴巴上损她。如果不是年纪不够不能拿驾照,就该是她开车去接他才对。
「我先把东西送回去给我朋友,」Phillip发动车子,边往前面看,「哇,这家伙走得也太快了吧,他会飞啊?对了,说起来,妳还吃过他做的饭呢。」曲珂歪着头回想:「我有吗?」「就是上次那个便当啰,妳也夸奖过的。奇怪,」Phillip开了一段,左右看不到人,有些纳闷,「胖子跑哪去了?好端端的他跑什么呀。难道是拉肚子?不对,一定是妳长得太丑把他给吓着了……」男人站在巷子口看着车子从眼前开过去,又跟在后面看了一阵子,才转身往回走。她也是真的长大了,和以前跟着自己的时候很不一样,有大姑娘的样子了,他光是看着,就觉得很高兴。
见不着女儿的日子里他也总是念着她,就算知道以后都见不了面,也会想着要给她买点东西。那些东西是送不出去,但他每次拿在手里看着,也就觉得自己还是有个女儿的,那是他自己给自己造出来的一点盼头。
走了一段,突然听见背后有小女孩在喊:「爸爸!」曲同秋慌忙转头去看。却原来是个父亲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小姑娘,撑了伞急匆匆走路,把她的小鞋子给弄掉了都没知觉,被她一叫,才忙着回去捡。
他自己以前一个人带曲珂,也老是这样笨手笨脚。喂粥的时候把她给烫过,送她上学也让她摔过,曲珂一哭他自己都跟着疼,给她搽药水搽得父女俩抱头痛哭。小生命太脆弱了,能安全长大是多不容易的事,幸好她已经长大了。
只是他看不见她以后大学毕业,看不见她结婚,也看不见她带着她的孩子。
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像是白活了一样。
「爸爸。」这一声让曲同秋突然就腿软了,有点不敢回头,迟疑着,感觉到背后有人追上来,虽然不确定,还是拉紧背上的包,逃命似的大步往前跑。
「爸爸!」声音在耳里听得真切,曲同秋跑了一段,渐渐也就跑不动了。他一贯能扛包走很远的路,现在却只觉得脚软,没法不拖泥带水地慢下来。
步子一滞,腰就被从背后一把抱住,那股冲力让他差点站不稳。
「爸爸!」曲同秋喉咙梗了一会儿,说:「妳、妳认错人了……」他辩解了,抱着他的人也没有更多的声音,只死死抱得更紧,不肯放手。他本来还等着她说些什么,然而就只听见背后噎住似的抽泣声。
曲同秋自己想开口再说几句来否认。他有许多理由不再跟曲珂见面,他「死」了,对自己是个解脱,对曲珂也不无益处。
但只说了个「妳」字,喉咙就出不了声,胸口起伏着却也透不过气来,憋了半晌,才颤抖着小声说:「妳……妳长大了。」曲珂「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
牵着她走了一段,曲珂还只是哭,停都停不下来,哭得作父亲的红着眼睛,都手足无措了。「对,对不住啊,是爸爸不好……」他知道她的委屈,他自己也觉得愧疚,没有作父亲的会装死,连女儿都扔下来不要的。
「妳过得好不好?妳任叔叔呢,他对妳好不好?」作父亲的实在太心疼了,忙去兜里掏那些东西:「这个,这个是爸爸买给妳的,看……」曲珂哭了半天才慢慢缓过来,眼睛肿得都睁不开,曲同秋在半天找不出纸巾,只能伸手替她擦:「别哭了,唉,妳看,这样伤眼睛的……」曲珂抽泣着说:「我不是又在做梦吧,爸爸。」「不是……」曲珂还在抽噎:「我老做这种梦,等下醒了就知道不是真的了。」曲同秋忙抓紧她的手:「不是,妳看,爸爸手是热的,梦里不会是这样的。」父女俩回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屋子窄小破旧,还好收拾得gān净又整齐。曲珂这一年也是过惯了好日子,但坐在曲同秋端给她的椅子上,四处张望,就显得很快活。
「来,喝点水,」曲同秋忙着给她张罗,「白水会不会太淡了?要不要加点糖?饿不饿,我这还有点饼gān,要不我去给妳煎个蛋?」曲珂边吃边还在说:「爸爸,我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吧。梦里jī蛋也会焦掉吗?」曲同秋都有些羞赧了:「当然不会……」吃过东西,父女俩靠在一起坐着,彼此都镇定了一点,没一开始那么混乱了,在这陋室的心酸里生出点幸福来。曲同秋的手被曲珂抓着,摊开来看那手心里的茧,她说:「爸爸,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啊。」「也没有……」「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会养你的。我已经会赚钱了。」曲同秋有些吃惊:「是吗?妳在打工吗?功课和身体要紧,零花钱够的话,打工什么的就不用了吧。如果不够,我这里也有……」「不是打工哦,我有在投资,我已经赚到第一桶金了呢。」曲同秋目瞪口呆:「啊?」「真的,用你留给我的存款,现在翻了好几倍。」曲同秋简直难以置信:「这、这么多啊……」曲珂说起来就带了孩子气的炫耀:「所以等到我大学毕业,说不定就可以买房子给你住了。」曲同秋又是惊讶又是自豪:「妳都这么能gān啦……唉,爸爸一直没什么本事,妳这么有出息,真是……」本来他想说,歹竹出好笋。然而这智力超常的小女孩,是有了谁的基因才这么优秀,想到这个,那快活的光芒也有些黯淡了。
曲珂也觉察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爸爸?」「嗯?」「你是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
」这是个他最答不出来的问题。
「你已经不要我了吗?
」作父亲的忙抓紧女儿的手,说:「不是的。
」安静了一会儿,曲珂又问:「是因为任叔叔吗?
」曲同秋差一点就惊跳起来,惶惶然地低头去看曲珂,曲珂也正看着他。
「我感觉得出来的,爸爸。
」他想问她知道了些什么,但又因为害怕而不敢去知道。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曲珂又问:「你恨任叔叔吗?
」曲同秋答不出来,只摸了她的头。
晚上曲珂不肯回去,要留在他这里睡觉,曲同秋就在矮chuáng边上打了地铺,自己睡地上,曲珂睡chuáng上。曲珂入睡的时候还抓着他的手,说:「不要趁我睡着的时候就不见了啊爸爸。」连曲同秋这一晚也睡得很香甜,有小女儿在身边,伤口就被抚平了一大半。
不管曲珂身上流的是谁的血,只要她愿意跟他相依为命,他就很够了。他到现在需要的比以前更少,他觉得什么也不缺了。
在梦里他也是和女儿一起,又回到曲珂很小的时候,在他脚边玩耍,在糙丛里抓蚂蚱,他给她在辫子上绑花样,天气很好,身边还坐着一个人,笑着望着他们。等看清了,那脸却是任宁远。
曲同秋蓦然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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