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最大的毛病,是每当思绪电光石火,行动就会变得迟缓。所以截止到韩一一猛然回身,他也没及时找到个藏身之所,毫无保留地bào露在了对方视野中央。
同样的,韩一一落寞得令人揪心的神qíng也毫无保留地bào露在了丁零的视野中央。
女生困惑地微蹙了眉:“丁零你,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面无血色地随口扯谎:“我我我我家住……住这个小区……在……门口看见你,呵呵,觉得你有点怪怪的,就跟来观望。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承认是从学校一直到此的跟踪行为。
韩一一没有怀疑,笑了笑:“是啊,是很奇怪吧?”
“……”
没等男生发问,她就主动展开了解释,抬手指指自己身后:“我以前的男友在这里读书。”
“以前?”
“初三时。他不太用功,但人品是绝对的好。我一直,非常非常认真地,喜欢着他。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那为什么……”
女生在花坛外沿坐下,沉默许久。
“中考后他进了东高,我进了阳明,忽然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中间出现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维持下去,最后他提出我们暂时分开,等到三年后他实现理想考上一类本科再谈复合,在那之前他不想见我。然而不久,我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生活在普遍缺乏高目标的环境中,放弃奋斗是迟早的事,我并不想qiáng迫他为我改变,只想挽回这份感qíng,可是,他一面死撑着自尊拒我于千里之外,一面沉迷于玩乐越陷越深。”
当初的约定……
——我不只是为你而去努力,我也有自己的理想。
——就请等我三年。
——分开只是暂时的,那之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能理解,一个正常人的惰xing。
拼尽全力付出无穷代价争取来的幸福是什么样?不到终局你无法想象。
镜花水月的幸福终究比不过及时行乐的诱惑。雄心壮志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
“结果,没有被空间分开的我们,被时间分开了。即使这样……依然喜欢着他,失去了希望也喜欢着,无论现在或者将来和其他什么人jiāo往也还是喜欢着。最最喜欢的人……”
初恋。
无法回到从前的亲密。但是我,不甘心,没骨气。
胸口好痛。痛感很快又从胸口蔓延向早已麻木的全身。伴随着的还有泛上来的冲动。男生上前半步拖着女生的胳膊把她从花坛上拎起来:“醒一醒,醒醒吧。”
我喜欢你。
如果对方也同样喜欢你,绝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妥协放弃。
为了喜欢的人上天入地,拿出所有的勇气和毅力,像你一样,哪怕绝望,像我一样,哪怕从来无望。
虽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得到幸福,但喜欢你的人,只有我。
韩一一抬起头,没有想象中的泪流满面,只是一张消沉的脸。丁零却反而鼻子发酸。
男生被自己上涌的qíng绪惊住,迅速松开女生的胳膊逃离现场。怕多待一秒,也会丢脸地在她面前哭出来。但最后没有哭,只是跑出很远才逐渐恢复知觉。
握过女生胳膊的手,从掌心开始发烫,那热度像滴进清水的墨汁,肆意洇开,流向哪里,哪里就针刺一般微疼。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
绝不会听麦芒怂恿去向韩一一告白。应该不动声色地与她渐渐亲近,以朋友的身份去了解她保护她和安慰她,那样也许会顺利得多。
“根本不是这样!”帮倒忙的军事又发话了。“什么‘渐渐’哦,靠你闷骚着‘渐渐’,一年都过去了还没说上话。”说得倒是事实。
“可也总比现在这种近不得身的尴尬感觉要好吧?”
“你懂什么呀?现在你应该感到无比幸运才是。最近一一偷瞄你的次数变多了哦。”
“真不知你那个次数是怎么统计的。”
“观察呗。骗你gān嘛?一一虽然有时比较彪悍有时比较冰山,但由始至终心都软得不得了,伤害了别人会一直内疚不安,心系对方一举一动努力寻找弥补机会。有好几次啦,女生们议论到你,一一总是卖力地数你的优点、为缺点辩解。”
原来是被视为弱势群体而备受关怀,丁零不禁苦笑。
不过值得感动,她自己有那么沉重的烦恼,却还在担心着别人的得失与喜忧。外表的冷血和内里的温柔中和,形成一个特殊的存在。
从她那里沾染来的那点悲伤,并不是激烈得刻骨,只像一眼泉,注进心室深处,经年累月地渗出,消磨着人的理智。
也许没那么矫qíng,也许韩一一只是有那么一丁点惆怅,还谈不上悲伤。
自己作为一介男生比她更敏感脆弱,早已发现。
从没见她哭过,有时真希望她痛快地大哭,像别的女孩一样撒娇,赌气,耍任xing,那样倒好。
男生沉浸在数不尽的假设中,起初并没认真听进麦芒第一遍的jiāo待,等到回过神将那些断续的字词连贯起来,惊得连座椅都险些翻倒。
“我下个学期要转学去别的学校了,所以一一就jiāo给你了哦。”
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丁零认为,韩一一之所以还能快乐地生活没有彻底消沉,很大程度上是元气治愈系火星小天使麦芒的功劳。
jiāo给我?怎么可能?
心里翻滚起燥热,仅仅是因为夏天来临了吗。
然而这个夏天并没有积极地以làng漫回应人心的沸腾。
领完期末考试成绩单之后大家都作鸟shòu散,没能再遇见韩一一。暑期实践也因为没有人与丁零同一社区而显得索然寡味。
假期临近尾声时,106岁的太祖母寿终正寝,全家忙着筹备大张旗鼓的白喜事,一时间似乎周遭到处都弥散着焚纸燃香的烟味,人像进了闷罐,喘不过气。
丁零第一次体会到,丧葬是折磨生者的仪式。
亲人在世时应该好好珍惜,离世后就应去繁就简,让逝者洒脱轻松地乘风归去。怀着这样的心思,丁零躬身拜了拜,将最后一柱香cha进香炉,结束了一个“够呛”的假期。
本应立刻就随浩浩dàngdàng的亲友大部队离开墓园,却受了冥冥之中某种力量的牵引,故意落在队尾,于是丁零,在人群即将散尽时,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的哭腔。
“你走啊——”
丁零转过身眯眼望向一排之前的墓碑,两个女生在推推搡搡的地方。
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面向自己的那个女生在推搡背对自己的那个女生,后者毫无反击。
堂姐注意到丁零没有跟上,退了回来问:“怎么啦?”
男生用下巴点了点喧哗声源:“那边好像有人打起来了。”
与此同时,哭哭啼啼的女生更加歇斯底里。“你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看他——”
丁零有点反感这种哭天呛地的戏码,可奇怪的是围在墓碑边的一群人——也都是中学生模样——竟没有一个去阻止劝架。警报般的高声哭嚷也只有那一个声音,被推搡的人反倒没什么动静,像个布偶。
直至布偶小姐被推得向后一个趔趄,丁零才得以看清哭喊女的容貌。
一张俗气的浓妆脸,泪水纵横,黑色的眼线与睫毛膏在眼圈周围晕开,这时丁零才注意到她一身非主流装束与环境极不协调,周围其余人也多半奇装异服环佩叮当,唯独布偶小姐一袭黑色连衣裙。原来不是一派。不知怎的,丁零觉得主闹者夸张的哭喊显得很假,她的悲伤让人无法产生共鸣。
表姐摇摇头,抖了抖浑身jī皮疙瘩:“啧啧,真没教养,对逝者多不敬啊。”实在看不下去,先走一步。
与此同时,布偶小姐也低头转过身,准备离开这是非地。等她再抬起头,便与目瞪口呆的丁零形成了面面相觑的对峙。
韩一一。
丁零已经无力在心里打出一个惊叹号。
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日光从面无表qíng的女生脸上迅速撤离,收进厚重的云层之上。她没有哭,有点呆,脸色被黑裙反衬得惨白,眼睛里空空如也,尽失神采。
多么不可思议,没有询问,也没有回答,丁零已经知道了躺在那墓碑下的人是谁。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你会回头注意到默默紧随的我。
——但绝不该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哪里的一群鸟儿,从栖息的泽畔展开灰色翅膀腾空一跃,扑啦啦几声,轻易就窜出好远,气度非凡。
可当遭遇迎面而来的大风时,它们却只能无措地虚张羽翼,节节败退。
六鹢退飞。
预示着……
送韩一一回家时,天空中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哀伤,如果非要用明确的颜色去衡量,那么浓的地方是褐返,最淡的地方也是绀青。
钝色的水泥路和参天的梧桐向车后狂奔,女生在某个红灯停滞期终于感到眼睛酸胀,不再看向窗外,而是闭上眼把头靠向了男生的肩。
丁零忘了加速心跳,他只记得她止不住的叹息。
再后来,也许她做了个梦。下出租车前的短暂瞬间,她表qíng安详,近似微笑。
男生在楼前和她礼节xing地道别,在转身的瞬间突然想起麦芒的那句“一一就jiāo给你了”,感到无法释怀,白驹过隙的犹豫,又折返回去,把全身僵硬犹如雕塑的女生揽进怀里。
暖huáng的楼灯灯光以及清晰的尘埃,自上而下倾泻。
韩一一将额头抵住男生的胸口,关于声音的描述,它介于“软绵绵”和“有气无力”之间,论效力又比得上化骨绵掌,自下而上的:“谢谢。”
一段单恋就此搁浅。
丁零无法再将那别扭又矫qíng、害羞又闷骚的爱慕者角色演绎到底。她和她喜欢的人被时空永远地分开,在这样盛大的悲恸面前不应攥着小失意yù说还休。
现在的她需要朋友,他就是朋友。
一周后的开学报到日,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望向韩一一。女生校服衬衫敞着衣襟,长袖挽到手肘,内搭常盘色的T恤,使脸色看起来微微泛红。丁零将这些线索潦糙地搜罗进眼里的时候,她正枕着左胳膊打瞌睡,不过没睡着,走近了就能看清颤动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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