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光线沿直线传播,却在某个平面镜的突然作用下,决绝又彻底地偏离了预想中理所应当的轨道,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
“颜泽。”
这个不可能出现的名字准确无误的滑进耳廓,然后像湖心投进石子激起的波纹一圈圈漾开。在无边无际的范围内反复漾出无qíng的回音。
一发不可收拾。
夕夜的血液几乎凝滞,呆坐在位置上失态的半张着嘴仰头看黑板上冒然出现“颜泽”的名字,继而在那下面一笔一划平静的完成一个又一个“正”字。毫无转还得余地。
“颜泽。”
“颜泽。”
“颜泽。”
……
像绞刀又像咒语。
怎么会这样?
夕夜脸色苍白,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整块黑板犹如一句辛辣的嘲讽,原定的两个候选人名下空无一票,而不存在的那个人却得到47票的青睐,剩下一票,弃权。
这结果让老师为难。
“呃……这个……班长是……颜泽。”中年男人尴尬地搓了搓手,一些粉笔灰簌簌下落,“那么,副班长就让顾夕夜担任吧。行吗?”说着转过头,询问xing的目光定格在夕夜身上。
女生微怔半秒,搁下手里的中xing笔,面无表qíng地点了点头。
“……下课前你帮我把全班同学的家庭住址统计一下……”接下去是履行公务xing质的jiāo代事qíng。夕夜一律认真记录在随身手册上。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qíng——代理。这次换成了这个词。
“放学后我在办公室等你。”老师杂七杂八的琐碎唠叨终于结束。夕夜看着手里的记录,完全理不清头绪,但还是令人放心地点头,不发出任何声音。
十一月的阳光依旧激烈犹如bào雨。无处可逃。夕夜不知所措地站在上了锁的办公室外,女士们喧闹的说笑声在不远处的走廊转弯处久久停留。来晚一步,老师已经去开会了。
想先回家,毕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qíng,但仍在犹豫,因为回家必须经过女生们聚集地那段走廊,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大家。刚才班会上发生的一切,最丢脸的人无疑是自己。
夕夜不敢走出去,却也不敢躲在原地。万一哪个人一转弯撞见傻站在这里的自己,该怎么解释?夕夜蹲下来装作众人正把家庭住址统计表塞进门fèng里却怎么也塞不进的样子。手心蒙着薄薄的汗。几yù窒息。这样即使有人无意间闯过来,自己也不至于太难堪。
门fèng并没有阻力,表格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万一有人一路走过来目睹整个过程,该如何解释呢?
夕夜把表格往办公室木质地板与水泥地面的fèng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进。即使有人来了,即使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动作走过来,自己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挠挠头,满脸无奈地发现“cha错”了fèng隙。
做着重复的无用功,并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的悲哀感。不远处的喧嚣声仍未平息。不是怀疑,不是困顿,不是踌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为自己长久以来沉溺在这种消极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团云朵飘过,暗灰的影子懒散地在纸上缓慢行走。因为故作不得要领的推送,表格间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褶皱,再用力时,就还从这里折断。不停重复,无法恢复。
番外篇二
饭桌上,父母机械地喊夕夜多吃点菜。尽管进入这个家庭已经三载有余,依然免不了这些程式化的客套。围坐在夕夜身边的,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颜泽的父母。夕夜是颜家领养的孩子。
一如过去的每次晚餐,父母会随便地拍掉颜泽筷子上的大块ròu,劝诫她多少吃点蔬菜以免营养不均衡,却从不会这样对待夕夜。自始至终的笑脸相迎使夕夜永远无法融入一个家庭该有的矛盾、隔阂、争执,以及它们本质内的种种温馨。
世界上有种感qíng,表现为相敬如宾,不是爱。
真正亲密的家人,并不会像这样冷漠的有礼,伸手却无法触及,俯身却无法靠近。
颜泽离开的那天晚上,父母从医院回来。母亲没有开灯,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父亲在一旁安抚。月光经过玻璃窗的折she在地面画出菱形,冷清的色调恰好擦过父亲的眼睛。夕夜从门口往里望,随着父亲的动作,眼中的高光来回旋转,好像流泪。
夕夜靠着门框,进不去,彼此间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单放逐。自己顺着河岸走,沿途是荒凉又漫长的孤独,河chuáng里水流湍急无处立足。
整个世界失去声音,母亲的号啕大哭只剩下动作和表qíng,狭小的房间压抑得犹如黑白默片,寂静茫茫无边。有那么一刻,夕夜非常想靠过去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对他们说“把我当做你们自己的女儿吧”,可是最终却开不了口。
女生无能为力地注视别人的生离死别,内心渐渐疼痛得麻木,明白那并不是自己的家人,他们彼此间只剩相互怜悯。
直到时间刨光了快乐与伤痛,笑与泪的界限开始含混不清,母亲的qíng绪日趋稳定,家里的饭桌上依然空摆着颜泽的碗筷。
夕夜记得第一次到颜泽家吃晚餐,两个qíng同姐妹的女孩兴奋地帮钟点工阿姨端碗端菜。颜泽朝房间里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开放啦”。见里面毫无反应,料想电视声太大定是没有听见,夕夜又补充了同样的一句。
声音的缓流迎上刚巧走出门来的夫妇,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女孩子却毫无觉悟地继续忙碌。所有人围着饭桌坐下后,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目光间像是有默契,对新来的女生开了口:“那个……夕夜……”
“嗯?”
“以后你不用叫我们‘爸爸妈妈’。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脏急速被寒冷包裹无法喘息,许久之后,倔qiáng的点了点头,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感qíng。
——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穿过菜肴上方的腾腾雾气,夕夜看见餐桌对面颜泽的笑容,属于无忧无虑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单纯。却仿佛在向自己宣战:夕夜,你想取代我么?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么地方。亲生母亲是个孤傲的女子,极少与自己有相jiāo的轨迹,无从倾诉,无从深谈,直到她最终病逝,依然疏离。亲生父亲从未出现过,因母亲的守口如瓶而终成虚无的幻影。
被送去孤儿院,又继而在各种家庭颠沛流离,每一处都是短暂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彻心扉。更不爱笑,只有清亮眼眸里的倔qiáng逐渐衍化成同母亲如出一辙的孤傲。宿命感在体内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这样的痛,颜泽永远无法体会。
带着与生俱来的劣势,夕夜时刻在苛求自己,什么事都必须做到最好,唯有这样才能找到狭窄的出路。以为只要优秀,就能被人爱,就能避免受到伤害,走进了循环往复的误区。
【6】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间,做广播cao时,全校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排队,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气温已陡然下降几个单位,夕夜紧了紧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声音敲打在耳畔:“夕夜,体育部部长的竞选报名表你忘了jiāo吧?”
“欸?”夕夜故意装作意外,但恢复平静的速度有显得有些穿帮,“呵呵,忘记了。算了吧。”
继而露出无所谓的表qíng。
男生露出一个真诚热qíng的笑容:“放心吧。我帮你jiāo啦。”
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颔首,侧过脸来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经在截止期限内帮你填好jiāo上了。你只要好好准备竞选演讲就可以了。”
“这、这样啊。”浑身无力的夕夜挤出一个勉qiáng的微笑,“那谢谢你。”
入场式音乐响起,队列前面的女生们相继踩着节律奔上糙色淡huáng的足球场,轮到夕夜,迟疑须臾跟了上去。再多说一句,也许声音就会哽咽起来。
对方无疑是好意,自己没有不领qíng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错过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qíng已经给了我教训,我不想再次将自己bī入绝境。
为了一次竞选,要去讨好身边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虚qíng假意,佯饰宽容,伪装开朗,十八般武艺,应对无数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满、歧视、唯我独尊。太多的事,夕夜不会做,如今却不得不做。仿佛昙花被迫开在烈日下,因夜色晕染而产生的优越感dàng然无存。
每时每刻,举步维艰。
夕夜低头失神,没意识到观礼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经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领奖那。”
“哦哦。”女生这才回过神来。穿过队列一路朝前走去,脚踩在早失去水分的糙地上,发出gān巴巴的“簌簌”声,一些别班的学生侧转头来看。
英语竞赛全校唯一的一等奖。有什么用呢?“学而优则仕”是句3的空话。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观礼台的台阶上,形成一道层次鲜明的光的通路,夕夜从这虚幻般的空间中穿过,身上有一瞬洒满单薄的暖阳,然而丧失的也犹如梦境泯灭。
这个世界应该一分为二。
夕夜这样想着走向观礼台中央,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时无意间扫视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觉得藏在它们中的qíng绪,并不是友好的祝贺,并不是善意的羡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么,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滚下悬崖的石块,磕磕绊绊,却是终于无可挽回地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却不敢伸手去触碰。
无能无力,只能任自己无休止地做自由落体。
做cao回来。夕夜先把奖状塞进抽屉,稍微迟了些,想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预备铃。接下去是眼保健cao时间,夕夜迟疑了片刻决定不理睬继续朝外走去。
扣上门闩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静流。夕夜笨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当听见对话的内容和自己有关时就无法从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顾夕夜那张jīng致的脸,我就觉得假。”伴着水流从龙头倾斜而下的声音,听见肖晴的话。夕夜对着门呆立,瞬间僵硬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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