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顾夕夜惊异地回过头来,“为什么?”怎么想颜泽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为什么你不能跑啊?”
“……”颜泽哑口无言。
“对啊小泽你不是也跑得很快么?上次50米跑了7秒6啊。”原第四棒急于将接力棒jiāo出去,连忙帮腔。
“……”颜泽微微低头,把裤fèng在手里攥紧,小腿上的伤口似乎更疼些了。这伤口亮出来,顾夕夜一定会追问是怎么受的伤。
“是啊,小泽,你短跑也很快啊,只有你去跑了。”身边好几个女生附和道。
是报复么?颜泽抬起头看着顾夕夜,看不出端倪。
第四棒,直道,水平显而易见。无论第三棒在弯道落后多少,你都是被寄托了全部希望要保持或反超的人。如果最终没有成功,虽然不会被怎样,至少也可能被实体化的怨念压死。
还是报应呢?作茧自缚这个词现在用在颜泽身上正合适。
“好。我去。”忍着快要烧毁心肺的怒火,颜泽qiáng装笑颜答应下来。
前两天被顾夕夜的疑神疑鬼一折腾,伤口已经挣裂了。自修课时假装去老师办公室问题目,实际上偷偷溜出校门到附近的药店买了纱布,把小腿绕得像木乃伊,几乎要弯不过来。其实,包上纱布只有点“眼不见为净”的作用,钻心的疼痛依然一刻不离地萦绕着,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严重。
50米跑7秒6?
以现在这种状态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在检录处忙着让身边的同学帮自己往身后别号码的颜泽,突然觉察到某种明显带着凉意的视线,循过去看见正准备去跳高的贺新凉,脚步随着一股人流移动,目光却一直定在颜泽脸上。
说不准那是种什么意味的眼神,但绝对不是欣赏或者欢喜。颜泽好似被罩进了一块yīn影,身上的温度随着光线的流失一点一点泻走。人像掉落深渊里。
深渊一样的,贺新凉的眼睛。
又高又瘦又黑的男生,头发和瞳仁则是更深一层的深墨色。很显jīng神,目光也能够非常犀利。
——其实你有时可以任xing一点啊
——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绝
——做不到的事也不用勉qiáng
像往山谷里喊话后的回声,男生的话一句一句涟漪似的摆dàng而来。就发生在几天前,时间短到数小时数的话也不会过百。现在,夸张点说平时每时每刻都在嬉皮笑脸的男生突然把冰凉的目光投向这边,脸上没有半点表qíng。颜泽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扎根下去生长上来。
又在做不想做的事了。又在做做不到的事了。
那一刻,颜泽难过得想哭。
待距离扩张目光迁徙去了别处之后,颜泽摇了摇头,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开似的,但却做不到。她在乎每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直到自己被体育老师领上了跑道,视线还维系在远处跳高的一小撮人群里。
哨声骤响,第一二棒的同学排名都不差,第三棒也基本保持了速度。接棒前迈出第一步助跑颜泽就意识到qíng况不妙,伤口被扯着,腿几乎迈不开。颜泽的手心里全是汗,接棒时甚至差点脱手滑落。第三棒的同学跟跑几步慢了下去,担忧地看着颜泽。
连续被两个别班的同学超过。完了。
加油声,叹息声,喊话声,广播声……无数声音闹了起来,搅得人心烦。颜泽闭了一下眼,心一横豁出去了,在迈开大步的同时似乎还听见了刚愈合的伤口被撕裂的声音,像掉进深海,声音的海水从覆盖脚面开始把人整个包裹进去,彻底沉溺在嘈杂和疼痛里,孤立无援。
最后一步,迈过终点,颜泽嘴角轻扬了一下,笑自己每次都是这样险险地获胜。然后终于因剧痛难堪摔倒在地。额上滚下大颗的汗,要虚脱了。一阵风过耳,第二名很快也冲过身旁,以骄傲般的惯xing朝前慢跑了几步。
胳膊被什么力量钳住拉起来,颜泽惊讶地抬头,正对上男生半垂的眼,距离近得气息在脸上投下了一小块温热的区域,大片yīn影像柔软的毛毯盖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后面的光线遇到什么障碍被扭曲了,不qíng不愿地勾出他周身的轮廓。
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悬在半空,才突然发觉原来是男生把自己横抱了起来。颜泽本来就很瘦小,因为疼痛蜷缩起来,更加皱成一小团。这一小团觉得难为qíng有点想推开男生的意图,却反被抱得更紧了。停在耳畔的白色衬衫尽管又被洗过却还留有淡淡的漂白剂的气味,颜泽微红着脸不敢抬头再多看一眼。
“……贺新凉。”
[七]
“叫我说你什么好?”男生一直虎着脸,像是生气了。在医务室老师火冒三丈地数落了颜泽一大通走了之后犹犹豫豫地说了这么一句。
女生不习惯他这种表qíng,想笑。“那就别说好了。”
“你啊——”
“这语气像我妈。”
“——太逞能了。”男生不理睬她的调笑自顾自批评下去。
“我可没,”女生狡狤地笑笑,“我是有集体荣誉感。”
“省省吧。你还是太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我也没办法。”女生无奈地耸肩苦笑着。
“……不想笑的场合就别笑!”
“……”女生心漏跳一拍,阳光从窗口斜切过来,在两人之间钻开一个不断扩张的光晕,男生深色的头发和棱角分明的五官近在可以触碰的咫尺,这里明亮,那里含混,展露在了细微变化着的光线中。
觉察到自己口不择言导致气氛异变的男生忙岔开话题,指了指女生被处理妥当的小腿,“这伤是怎么来的?”
“上楼时被什么勾了一下。”显然很没有说服力的答案。虽然刚才一直在构思谎话,但这么长这么深的伤口还真不好说是怎么来的。旁边被丢下一堆废弃的红色纱布,空气里有血腥气在氤氲。伤口惨烈地裂着,发炎了。
“真吓人哦。这样你还去跑步。”语气中明显有嗔怪的成分,话题似乎又回去了,“我还以为要逢针咧。”
女生又笑了,“哪有那么严重?”
“话说我暑假还fèng了一次针,只有三公分,在头上。”男生像展示什么荣誉似的把额发撩上去给女生看。横在眉毛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女生伸手去摸了一下,凸起的触感,甚至还能分辨出针脚的所在。“这又是怎么弄的?”
“打篮球时撞在球架上。”
“小脑不发达就别那么爱运动。”
“小脑发达?总比平衡木都跳不来的人好。”
“嗯?”女生一呆。全班不会跳平衡木的的确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不过男女生分开上体育课这家伙怎么知道?
“我上次去借器械时正好看到的。”
“好啊,偷窥女生上体育课。”
“有那么严重么用‘偷窥’这种不友善的说法。”
“就是偷窥嘛。”女生开玩笑。
男生“嚯”的起身了。
“诶?gān吗?”
“把你这毒舌少女扔在这里不管了。”
女生闷哼一声,往斜上方别过头。“不管就不管。”
正说着,却感到男生的手臂搁在自己身上,正准备把自己重新抱起来。女生惊得往后一躲,男生反倒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
“嗯,我可以自己走。”
“又来了。”
“啊?”
“爱逞能。”
“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男生在女生的惊讶中停顿了两秒,“……我扶你回去。到教室门口我就放手。”
我在担心什么?
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心上的某一处被轻轻抓住揪起,咸咸的气息随着血液被运输到身体的各处,全都错动起来,微微发红的指尖附上男生伸出来摊开的手,奇异的电流穿过去,许久,才松弛着轻轻放下。
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什么在悄然酝酿着,什么以坚定的决心破土而出就要往四面八方生长出来。
总觉得有什么改变了。
[八]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可以用时间来衡量。
一句“没事了?”,一秒半,顾夕夜对颜泽的牵挂就只有这么点,而且仿佛是早在预料之中般客套的询问符合她一惯凉薄的个xing。
把她抱起来送到医务室上药包扎再扶她回教室休息,四十分钟,贺新凉对颜泽的照料长得有些超过了普通朋友。
那么季霄呢?
其实摔倒的那一秒颜泽最想看看季霄是什么神色。希望他眉间能有一丝被牵动了的痕迹。但是很遗憾当时观礼台太远连人都看不见更别说神色。
只能在事后他的反应中天马行空地推断。他说:“颜泽,你腿伤得怎么样?严重么?”话语间还略微带些迟缓,八秒。比顾夕夜多一点,比贺新凉少很多。可是已该知足,对于这一点,颜泽从不敢再奢求更多。
但是……
终于知道了——
他是叫她“颜泽”的那类人,萍水之jiāo而已。
第三话
[一]
运动会从周五持续到周六,硬生生地占用了一个休息日,怨声载道。
qíng绪最低落的莫过于颜泽,虽然为班级赢得了小组第一的成绩,但放在全校范围内一比较,变成了第四。国际部的韩国学生过于厉害。拿不到奖牌,腿伤的价值大大下跌。
女生不肯离开“工作岗位”,父母很重视地送来拐杖。其实完全用不着,因为顾夕夜总是自觉分去这身体的一半分量。被搀扶着走来走去,颜泽第一次体会到朋友的重要xing,庆幸自己并非形单影只。
男子100米决赛是压轴好戏。为了答谢贺新凉对自己的照料,颜泽决定去终点等着为他庆祝。
因为之前已经很轻松地拿下男子400米和4×100米冠军,所以应该会是庆祝吧。百分之九十的坚信外有百分之十的不确定。
跑道被自管会的gān事们封锁了,要走到对面去得绕很远。顾夕夜把颜泽安置好去向自管会的人请求通融,将腿脚不便的颜泽放过去采取最短路径横穿cao场。
颜泽坐在红色跑道的边缘,地面的白色线条刺得人眼睛快要流下泪来,身上蒙着粘稠的汗液,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根快被晒化的棒棒糖。微仰着头一直注视不远处忙于jiāo涉的顾夕夜,那种认真的神态曾经出现多少次,已经数不清,频繁得已经变成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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