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话已在意料之中。何大路一贯在大事上服从他都明珠,这一点自彩虹懂事起就不曾改变过。
“一个男人喜欢你,自然会千方百计的讨好你。”何大路继续说,“你要是轻易就被感动,正中他的下怀。外地人谁不想在这个城市立足?这人不知根不知底,叫我们怎么放心让你跟着他过日子?”
彩虹说:“怎么不知根不知底?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博士,成绩优秀分到大学当老师,清清白白的学者,他的简历我看过,没有任何不良记录。”
“他的家庭你了解吗?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多少?学者学者,你嫁给他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过生活。马克思主义你懂吧?生产资料决定上层建筑。他有多少生产资料你知道吗?你搞学问蛮聪明的,怎么搞起了唯心主义?”
真是大道理一个比一个会讲,彩虹差点气昏过去,索xing倒在chuáng上,不理爸爸。
“爸妈是为了你好,年轻人容易感qíng用事,做不现实的选择,到时候追悔莫及。”何大路的嗓音很粗,带着一点嘶哑。
见彩虹半天不搭话,他只好说:“你好好想想,早点睡吧!”
说罢,他向客厅走支。
刚拉开门,彩虹忽然说:“爸,当年妈和您结婚,是感qíng用事还是现实的没选择?这么多年来,你们幸福吗?”
有回答,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夜色忽然间充满了寒意。
彩虹知道自己she出了伤人的一箭。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父母之间经常争吵,争吵之后是长达数周的冷战,依靠彩虹传递纸条通话。
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彩虹实在受不了了,便偷偷给爸妈写了一封信,宁愿自己早死也不愿看到他们争吵。她把信装进一个五彩的信封,塞到脏衣服的荷包里。她知道明珠洗衣服时习惯检查所有的口袋。
从那一天开始,争吵消失了,冷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表面的祥和美好。父母依然有矛盾,不过从明处走到了暗处,老一代人比谁都懂得什么是将错就错,无可奈何。
第三十章
家的日常生活雷打不动,周而复始的进行着。习惯的巨轮轰隆隆的滚动,扎过一切争执,像一辆无qíng的水泥车,泥也罢,土也罢,石头也罢,多么不和谐的东西全都能搅进去,大成浆子,最后变成无比坚硬的混凝土。
成长的过秤不夜是浇筑的过程吗?
在这紧要关头,家长的意志退却了,仿佛来了个战略上的大转移,无论是明珠还事大路都表现出懊悔的姿态,次日清晨,彩虹起chuáng发现桌上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和自己最喜欢的生煎小包。全家人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互道早安。收音机播放着jiāo通新闻,何大路说天气寒冷叮嘱彩虹多穿衣服。明珠照例给彩虹一个饭盒,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红烧排骨。
父母的脸上都有一种受到伤害却qiáng颜欢笑的表qíng。
“我走啦”。彩虹将饭盒塞进书包,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出去锻炼,顺便送送你”。夫妇俩竟双双将她送到楼下,又一直送到车站,目送她上了公共汽车。
彩虹逃亡般地去了学校。
离第一节课还有十分钟,彩虹发现了关烨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灯,门fèng里刮来一股穿堂风。彩虹好奇的探了探头,发现关烨坐在藤椅上,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拿着笔,正在改卷子。桌子除了她常用的电脑,还有一杯茶。任何时候撞见关烨,她都是这副极度优雅,极度闲适的样子。认识的人当中,彩虹还从来没见过谁活的像关烨那样孤芳自赏旁若无人的。刚进校的彩虹曾像师兄们一样热衷于探讨导师的私生活,观察她的卧室,研究和她jiāo往的同事,甚至从她早年发表的散文中寻找这位教授的qíng感生活。可惜不露蛛丝马迹。关于关烨,除了优雅和闲适以及她写的书教的课发表的论文,就没有更多令好事者玩味的内容了。见她注意到了自己,彩虹连忙打招呼:“早,关老师!”
“早。”关老师指着自己的茶说,“人家送我一大包立顿红茶,要不要尝一下?”
“有牛奶吗?”
“有炼rǔ,在冰箱里。”
彩虹拿着自己的茶杯去热水室装了半杯开水,回到关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杯,品上一口,十分香甜。
“关老师,我有个问题要问您。”
“我马上有课,给你三分钟。”
“我认识两个男人,他们都对我很好。一个谈得来,可惜没有钱;一个不怎么谈得来,但非常有钱。”彩虹说,“我应当选择谁?”
关烨吸了一口烟,向窗外吐了一个烟圈,回头看她,淡笑。“他们的身材怎么样?”
“您指哪一部分?”
“吸引你的那部分。”
“没钱的那个更吸引我。”
“不就是差钱吗?”关烨点了点烟头。“你何不自己多挣点钱,然后愉快的享受那个吸引你的男人呢?”
彩虹苦笑,“可是……我父母那边死活不同意啊。”
“你知道,在印度,人们是这么训练大象的。”关烨一面收拾卷子一面说“他们把刚出生的小象用一条链子拴在一棵小树上。过几个月,小象长大了一点,他们就把它拴在大一点的树上。再长大点,再换一棵更粗的树……”
彩虹呆呆的看着她。
“以大象数以吨计的体重,其实没有哪棵树才够真的拴住它。”管也说,“可是那条链子已在他的脑中,而树的粗细已无关紧要。因此成年后的大象随便哪棵树都可以绑住它―因为它已习惯被限制。”
彩虹的脑子霎时闪过一道金光。其实道理她都懂,只是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她不怕那条链子,却怕链子那一端的一只手。
捧着奶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彩虹发现季篁不知何时也已经到了。奇怪,今天他没有课,其实是不用来的。
“早。”她说。
“早。”季篁走过来,凝视着她,问道,“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
“……过敏。”她轻轻地走上前,“帮我看看眼皮红了没?怕是风疹吧?”
“不是。”他摸摸她的脸,在眼皮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别担心,我会努力的。”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明白装不了糊涂。每个人的出身都不可选择,而季篁却为此饱受冷眼和磨难,爱他的人不应当增加这份沉重。
她咧嘴给了他一个开心的笑。“怎么来这么早,今天有会吗?”
为了实现诺言,季篁已经帮她改了两批古代文学课的试卷,好让彩虹腾出时间准备即将来临的博士考试。彩虹很不好意思地将桌上一大沓论文抱在怀里,“补补,这是我的工作,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还是我来吧,我改的快。评语还不伤学生自尊心。”
她眼一瞪,道:“嗳!你啥意思啊,难道我的评语伤人家自尊了?”
“来来来。我念几句你听听,”季篁随手抽出一份,念道,“此文结果尚可,但开篇不够有力。例子过多而无论述,论点与论据的衔接不够明确。”
又抽了一份,念道:“这篇小说我读过,这个故事我知道,某某同学,还需要你在论文里从头到尾地,也不知道你再讲一次吗?”
“……请勿玩弄术语,引用时请先定义。”
“……虽然你写的很长,可我实在找不到要点,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讲什么。”
好吧,好吧,彩虹心想,我承认有些卷子越改越恼火,再好的耐心也被不着边际的论文给磨完了。彩虹叹了一口气,“改卷子是体力活,改着改着火就冒出来了。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很客气了。”说吧,她指了指外面的雨,“这种天气我就不能改卷,得等太阳出来,否则很影响心qíng。”
季篁失笑,“原来你工作还看天气啊。”
“可不是!”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鄙视那些只能在晴天而不能在雨天工作的人。”他说,“工作就是工作,要拿出职业的态度对待它。”
又被批评。得,这叫男朋友吗?简直给自己找了一个导师啦。彩虹不以为然的翻了一个白眼,却被季篁不依不饶的拉到桌旁坐下来,拿出一份试卷,耐心地说:“现在的学生自尊心qiáng,写评语的时候先找优点,再差的论文也能找出几条可以夸奖的地方。比如头开得不错,比如例子很贴切,比如这段分析到位。记住一点:总是夸三条批两条。夸得地方要比批的地方多,这样学生对自己才有信心,才愿意接受后面的批评。”
彩虹苦着脸说:“在这些孩子的卷里找优点——季老师,您太为难我啦。偶尔有几篇惊艳的,我一读就知道不是学生写的,是抄的。这些孩子们也真是的,难道这世上只有他们会Google吗?”
“不要这样,一般来说,每个班上总有几个好学生的。现在的学生都是独身子,批评要以建设xing为主。”
彩虹抽出一张卷子,“那份是我改过的评语,‘此文结构松散,论述累赘缺少例句,术语过多而不求甚解,结论新奇却唔太qiáng说服力’。你会所说看,怎么个建设xing法?”
“我觉得,每一个评语都是一封信所以最好要有称呼,不要把自己摆在权威的位置上说话。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唐顺生。”
“你可以这么说:唐顺生同学,论文论述详细,说明你在思考上下了功夫。而对术语的应用,表明你具有一定的理论知识。如能进一步加qiáng文章结构,补充更加有力的论据,你的结论会很新颖对读者亦会很有启发。”
彩虹眨眨眼,“这不跟我说的是一回事吗?”
“口气不同啊,我是积极的,鼓励的;你是消极的,打击的。那个唐顺生肯定更喜欢我写的评语。当然,我不会写这么简单抽象让人摸不着头脑,会比较具体;比如结构松散,我会告诉他哪个部分松散;比如论据不足,我也会指出是那个论点的论据不足。这样对学生的下次写作才有更明确的指导意义,对吧?”
彩虹将怀里一大沓考卷往他身上一放,嬉皮笑脸地说:“要写这么多这么具体啊,季老师,那多累啊,还是你来改吧。”说罢就向门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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