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他没有开灯。
不得不说,今天晚上束河的月光很好,从窗口映入的光线很清晰,让人很容易看清楚chuáng中间被子里拢起的一团小身影。
权少皇压着嗓子,轻轻说:“他睡着了。”
慢慢走过去,轻轻坐在了chuáng边儿上,净空一口咽下了从喉间突然冲出的翻腾气血,用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的压抑力,将语调说得十分平静。
“我知道。”
说罢,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十三。
权少皇也没有动弹,站在他的身边儿,什么话也没有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
听得净空又说,“小幺又怀孕了?”
权少皇眯了眯眼,他还真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jīng明到这种地步。就那么一见面,就凭他们的话和表qíng动作,竟然就可以判断出来占色又怀孕了。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出家了,不争红尘,那依他qiáng大的大脑,做什么事儿不成功啊?
也难怪占小幺猴儿jīng,绝对遗传!
想了想,他勾了勾唇,笑着点头,“是。你又要添外孙了!”
净空默了默,眸底跳跃着一抹复杂的火花,双手再次合十,仿若祈祷地默默念叨了几句,然后才叹着低下头去,手掌轻轻地隔空抚在了小十三的头顶上,轻轻地问。
“这孩子,几岁了?”
从权少皇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qíng,却可以从他沉沉的嗓音里,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淡淡感叹。他回答:“6岁,很快就要7岁了!”
“真快!一转眼,二十几年了!”
净空轻声说着,那只手就稳稳地落在了十三的小脸儿上。
“额娘,不要吵啊……十三还要睡。”
小屁孩儿嘟囔了一句,蹶着小嘴儿烦躁不安地咂摸了一声儿,拉住被子裹了裹,就气咻咻地将脑袋往枕头上面拱,像只小懒猪似的。
权少皇想笑,却没有敢说话吵醒了他。
净空也没有吭声儿,手掌下移,有节奏地轻拍着小家伙儿的后背,沉默地看着小十三在被子里滚了好几圈儿,然后身体横在chuáng上,蹶着小屁屁,呼呼大睡了起来。
他又睡了,可他的嘴里,还在小声儿地说梦话。
一边说,还一边儿笑。
“额娘……父皇是大混蛋……”
小家伙儿带着笑意的声音,很含糊,可权少皇还是听明白了。
三根黑线刷过头顶,他想不明白这臭小子,为什么睡着了还没忘记骂他?!
“父皇,贼讨厌……不理他……”又嘀咕了一声儿,十三咯咯咯的,似睡非睡地挥了挥小手,身体拧了起来。
权少皇的俊脸,再次黑了下来。只不过,在同样光线不明亮的房间,既然他黑如锅底,也没有人能看出来。小东西的确是在说梦话,叽咕了几句,又沉沉睡去了。
为免再次挨骂,有损做老爸的威严,他小声儿说。
“方丈,走吧!”
“好!”
净空低低应着,小心地俯过身去,隔着被子抱了抱小家伙儿。不料,他刚刚抱下去不到十秒,还没有来得及抽回手来,一只小手就条件反she地往他的脸上抓了过来,小孩儿声音尖锐的低喝。
“谁?好大胆子,偷袭小爷——”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净空完全没有想到。小家伙儿喝声刚完,他的老脸儿上,就火辣辣一痛,整个左边脸儿刺痛不已。显然,被小家伙抓了一个正着,也伤了一个正着。
这,就是他外孙给的见面礼了。
权少皇看着摸脸的老头儿,有些好笑。刚才他忘记了告诉净空,他这个儿子与别人家的小孩儿不同。因为从小都受过训练,警觉xing会比普通孩子高得多,天xing比较野,也喜欢出手伤人。
当然,这不是最紧要的。
现在他着急的是,孩子醒了,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人,他该怎么解释?
抚了抚额头,权少皇有些头大。
不等他们爷俩吭声儿,小十三已经拧住净空的衣领坐了起来,似睡非睡地揉了揉眼睛,厉色说:“快点说,你是谁?你怎么混进来的?”
“……傻儿子,是我!”权少皇低低出声儿。
不然,他真怕这臭小子下一秒就会把整幢楼的人都惊醒过来。
小十三放开了净空,一来他识得权少皇的声音,二来这会儿他也适应了黑暗,看见了人的大体轮廓。愣了一下,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睛吃惊地看着权少皇。
“父皇,你怎么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小东西,他还以为他在做梦呢?
权少皇又好笑又好气,可这无疑也会是最好的解释了。
“你睡得不好,父皇到梦里来督促你了。乖乖闭上眼睛,继续睡。”
小十三‘噢’了一声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可是,当他的目光转向净空方丈时,又疑惑地皱起了小眉头来,“不对啊,这个人他是谁?为什么也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他是谁?
权少皇抿了抿唇,迟疑了。
“我是……”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净空的心里,柔软得如同古镇上龙泉河的水,dàng起了一波一波的涟漪来。他没有因为被孩子抓伤则生气,反倒觉得他可爱得不行。事实上,能有这样警觉心的孩子,本来就是值得夸奖的事qíng。
既然是‘入梦’,那就梦一回吧。
他想了想,把编好的借口咽了下去,直接告诉小十三。
“乖孙,我是姥爷!”
“姥爷?”
“是!”
“我姥爷?”
“是!”
轻‘啊’了一声儿,小十三一下子瞪大了双眼,愣了又愣,突然像是想明白了,心qíng亢奋地扑了过去,紧紧地吊着净空的脖子,笑着使劲儿地摇晃他。
“哈哈,十三第一次梦到姥爷呢……姥爷,你以后要多到十三的梦里来啊?”
“好!”净空拍着孩子,声音有些哽咽。
“不对不对!下次,等十三睡午觉的时候,你再来入梦。这样,十三就可以看得清你的长相了。现在姥爷你的脸,好模糊啊,咦……”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小手摸上了净空的脸。
“姥爷,我咋觉得你长得有点熟悉呢?”
心里‘咯噔’一下,净空眉头蹙起,“是吗?”
“是啊,像庙里那个老和尚。”
“……”
“那个老和尚可讨厌了,把阿采吉都惹哭了!”
“……”
权少皇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儿,掩饰自己想笑的心qíng。而净空则是搂着小十三,尴尬地笑了笑,“傻子,我是你姥爷,你当然会觉得熟悉了。”
“噢,也对啊!”
孩子再聪明也是孩子,小十三没有琢磨那么许多,一双小手亲昵地搂住他,小脸歪了歪去,不停地端详着他,很是新奇地撒起了娇来,“姥爷,你明天早上再走吧,等我醒了的时候。”
净空自然也有不舍。
可惜,为免把这小子越说越清醒,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既然权少皇没有告诉占色,他自然就是暂时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儿。而他不想让她知道,自然就有他的用意在里面。想了想,他低低在小家伙儿额头上亲了亲。
“乖孙,你得好好睡觉,姥爷下次才会来,要不然,姥爷生气了,就不来了。”
大眼珠子一转,权十三看了他片刻,学着大人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收回手放开了他,又乖乖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咕哝。
“好吧,姥爷再见。”
“再见!”
很快,小十三就被周公给招走了。
坐在chuáng边儿,净空忍不住又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儿。
“你把他养得很好。”
权少皇唇角轻扬,“是他本来就乖!”
眯了眯眼睛,净空沉思了一下,动了动嘴皮儿,心qíng复杂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外面谈。”
权少皇率先出了房间。
楼下的小厅里,铁手早已经泡好了茶,等在了里面,而逍遥居的警卫们,依旧尽职尽责的在每个暗哨上,换着岗的巡逻着。
三个人静静坐着,权少皇与净空方丈都像在思考,没有人吭声儿,而铁手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存在感,没有cha半句话。
良久,净空才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权少皇脸色微敛,一双黑眸犹如碎星满天的夜空,闪烁着诡魅的光芒。
可他的唇角,却是挂着笑的,“我想要你活过来。”
淡淡地看了他片刻,净空闭了闭眼睛,“生时心已死,死时又如何再生?”
重重地抿了一下唇,权少皇沉默了片刻。
“二十几年了,你真的能忘记仇恨?”
“仇恨,业障罢了!”
“……”
权少皇没有回答。
室内安静了下来,一直安静着,没有人再说话。
约摸过了两三分钟,才听得权少皇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如在喃喃,一席话仿佛在对净空说,又仿佛只是他在自言自语。
“我爸还活着的时候,教育过我说,权家的男人,就得活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那样才不会辜负权氏列祖列宗的希望,不会辜负父母恩师的养育之qíng。我爸一直敬重你的为人,时不时会在我们耳边提起五术后人,对于你们的离散,他每次提及都会唏嘘一番……可我这个不肖子,却眼睁睁看见母亲受rǔ,父亲惨死而无能为力……你劝我放下执念,我却也想问你,佛法教给我们的除了‘忍’,就没有别的了?”
“阿弥陀佛……”
“庙宇里的菩萨,泥塑木雕的身体,不过就是人为而造,他们就是真正的佛祖了吗?你天天守着他们求佛问道,苦苦修行,真的就能压抑得了仇恨了吗?!你知道你的女儿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吗?”
“……”净空无言。
“方丈,我以为,真正的佛xing,当存于人的心里,而非嘴里。禅者应该对佛有虔敬之心,可不代表禅者对污秽的人就该一味的纵容。人在学佛,佛在看你,也只有你,才能成全自己,还有你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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