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言简意赅。桌子上的玻璃杯还有半杯茶水,周旭抓起暖水瓶倒热水一兑,转头看她:“老袁没事吧?”
“现在看来没什么事,神智清楚,这样程度的车祸居然没受明显的伤,真是运气好。开始吓死我了,我生怕他坚持不过来。刚刚还在想,我跟这些倒霉不幸的事qíng总是特别有缘。”
“我想起大一军训那次吧,咱们班的冯裕斌心脏病发作,不是你的话,估计也不行了,”这样安静的夜晚适合怀念旧事,周旭感慨着说道,“遇到你,他们运气很好。”
“好了,别夸我了,”陆筠揉了揉眼睛,“这么晚来找我,是问这个?我想想看,你跟老袁关系不错,担心也对。”
“吴总跟我说了这事,我提心吊胆到现在,一直后怕,”周旭心头沉重,叹了口气,把下午跟吴维以那番话复述了一次,“第一次看他这么发火,我真是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真是明白想挖个地dòng藏起来这句话的意思了。”
陆筠想了想,摇头:“我觉得能想象到。你忘了前几天检查基石裂fèng的事qíng?他不满意工程质量,我们连续加班三天,大家都战战兢兢。没检查演算过十次,设计方案都不敢递到他手上。说来也不是怕挨骂,只是,工作越久,也渐渐理解了这份工作背负的责任了。”
“他对你很好,”周旭目光一变,“没看到他对你发过脾气。”
“技术人员里就我一个女孩子,他怎么都要给点面子吧,”陆筠觉得脸上一热,又笑起来,“你长这么大,没被什么人骂过吧,那么大一家人,人人都拿你当宝,几时受过这种气。”
她说的是出国前两天去周旭家吃饭的事qíng,那时他们刚刚毕业,她还住在学校的宿舍,正在准备最后的手续和资料;周旭热qíng邀请,她盛qíng难却,专门挑了个时间上门拜访。周旭家人众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坐了四五张桌子——那顿饭是陆筠吃过最丰盛最热闹而又最具悲壮意味的一顿饭。毕竟他们即将去的地方是充满了太多不安定因素的巴基斯坦。若不是她这个外人在场,估计当初周旭的母亲外婆都能哭出来。
她提起这个事qíng,周旭不自在的咳嗽两声:“好了好了,这件事qíng,你还要取笑我倒什么时候。”
陆筠笑起来,灯光在她脸上跳了跳:“不是取笑。你家人很好,你过来吃这个苦,说实话,一开始我没想到。”
周旭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她头发有些乱,加上疲惫的神色,看上去楚楚可怜;一句话想了半晌后开口问出来:“小筠,过年回家吗?”
过年工地上有十天假期,不少人要趁机回国看看。陆筠几乎没犹豫就回答:“不回去。回去了又能gān什么?早过了为他们怄气的年龄了,”说到这里顿一顿,“再说还有这么多的事qíng要做,工地上也缺不了人,吴总已经够累了,我能分担一点是一点。”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陆筠抬头,瞥到周旭眼睛里的暗光,下一跳,站起来赶人:“回去睡觉吧。哼哼,大半夜的跑我宿舍来,败坏我的名声啊——不过算了,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了。”
周旭“嗯”了一声,放下水杯站起来。从外带上门前映入眼帘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她钻进了被窝,探身去摁台灯的身影。“啪”的一声,光消失了,墙上的影子也消失了。这是今天最后一个声音,也是每天的最后一个声音,宣告了一天的终结,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那天晚上,陆筠做了很多很多梦。照理说重压之下睡觉应该很沉,可那天晚上不是。梦境复杂繁琐,记得不记得起的人脸一张张浮现,小时候的事qíng凌乱的挤上脑门,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早上醒来时心口突突的跳,浑身无力,嗓子gān疼,明明头痛脑热,一阵阵寒气却扑上心口。大概是感冒了。
在chuáng上坐了一会,慢腾腾找大衣披上,从chuáng底下拖出行李箱翻开,找感冒药。出国的时候带了些常见药品,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身体本来不错,有个小病都是等着自己痊愈,现在这种时候,不比当年轻松,不吃药,光靠身体的抵抗力,对付病毒太过勉为其难。
太久不吃药的缘故,一吃感冒药就表现出明显发困疲倦的状态,喝再多浓茶都没有用。一旦稍微得几分钟闲暇,上下眼皮就开始往一块凑,技术人员找她征求意见,字字句句入了耳朵,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图纸清清楚楚,看得懂没法理解;计算时习惯xing的列出公式然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算——这是jīng神上的疲倦。比身体上的疲倦更让人不堪忍受。
这样的状态,做起事qíng来也是效率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讨论会相当重要,是关于优化溢流坝体型和变更闸门结构的方案。原来方案中堰面设计合理,但是不适应水流条件的变化。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研究,新的方案中,减轻了溢流坝和闸门结构共振的影响,水流流态明显有了改善。这也是周旭等人两三个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讲起方案来,声音格外铿锵有力。
开会讨论时她昏昏yù睡,众人的讨论声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听到有人问她:“陆筠,有什么看法没有?”
猛然惊醒,感觉吴维以的目光从前方而来。握紧了手中的笔,忍着倦意盯着墙上的设计图,点头:“哦,我没有什么看法。”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吴维以再看她一眼,又问别人:“你们呢?”
得到了一片赞同,这么长一段时间论证,这么多次试验的重复,都就没什么问题。吴维以拍板:“那就这样定了,散会,回去继续工作。”
十多个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里出了自己,只剩下吴维以和周旭,两人指点着图纸,还在讨论复杂的细节问题,例如坝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开滑动岩层部分,例如钢材的数据;边听边收拾纸笔站起来,一手支着额头朝外走,打算腾出地方给他们。
走到门口被周旭叫住,诧异地回头,人影已经到了跟前,一只属于别人的手搭上额角:“刚刚就觉得你不对劲,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着凉了,额头滚烫。”
“吃药了,小感冒,”陆筠笑得若无其事,“你以为我是你,这么点事也大惊小怪。”
周旭后悔:“是我的错,昨晚不应该半夜找你聊天的。”
陆筠摆摆手,正要富有英雄气概的说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没办法的事qíng”,眼角余光瞄到周旭身后的抱臂静着设计图纸的吴维以,心脏猛烈的一缩,脚步一挪,不留痕迹的退后半步,从周旭的手掌下离开。
朝着他的方向,陆筠慢慢开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声音显然传达到了,吴维以抬头,问她:“小陆,手里都有什么事qíng?”
都是烂熟于心的事qíng,陆筠流利的回答:“坝体设计方案的复核,还有水流分析报告,还有发电运行预泄调度方案……”
“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完的,”吴维以说,“今天休息好。”
这话犹如清泉在她心头潺潺流过,溅起一阵涟漪。陆筠猛然觉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张脸,“嗯”了一声,低下头匆匆离开。
那天晚些时候她在去医院探望袁伟的车子上再次见到吴维以。他没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面是件高领毛衣,他很少穿得这么随意休闲,别有一种气质。真正是人穿衣服,目光看过去,竟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昏头昏脑的对他点头,笑出了酒窝算是招呼,跟在他后面钻进小面包车;比较身体疲倦,话比起平时少多了,跟他寒暄几句就提不起什么jīng神。
反倒是吴维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来要来,但施工方案的讨论会一致开到现在,估计这几天没时间了。”
陆筠很是理解:“我能想象到。忙起来就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都是宝贵的。这一来一回也要三四个小时,他肯定走不开。”
吴维以短暂地顿了顿,说:“吃药了吗?”
“药倒是一早就吃了,不过总觉得感冒药除了让我想睡觉之外,也没别的用处。”陆筠摊手,满脸无奈。
“从事野外工作,只有自己照顾自己,要是觉得我给你的任务太重,你直告诉我,我不是那么不通人qíng的人。这些年,我见到很多人因为长年外业生了病,不能再坚持在第一线。我不希望你成为他们中的一位。”
“人和人不一样的,”陆筠说,“吴总,例如你了。那你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的工作压力和劳累程度我是看得到的,可是不也坚持下来了。”
“你不能跟我比,”他答了这一句,语气里有着一点难得的怅然和追忆,“这个专业,这个工作,一直都是我自己的意愿。”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的,”陆筠盈盈一笑,“我吗,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照顾自己了。”
吴维以笑起来眸子上隐隐有种夜明珠的辉光:“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那套急救知识和医学常识,你救了袁伟。”
并不算温暖的车厢,后座只有他们两个人。谈话到这个地步,似乎什么都可以说开,而且,对象是他,那更没什么关系了。陆筠紧了紧衣服,别开目光,慢慢地说:“我跟我姑姑生活过一段时间,她没有子女,也不喜欢去医院,可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很多时候是我照顾她。打针啊,吃药啊,这些医疗常识,就学到了一些。”
吴维以看她一眼,温和开口:“想好了再说。没想好的话,就不用说。”
陆筠想了想,可发烧使得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一些事qíng,gān脆拒绝再想,笑了:“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只是不希望别人同qíng我。上次我很没礼貌问你的那番话,也是在说我自己。有句老话,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对吧。”
十四
从周旭的婚礼上离开,陆筠带着吴雨到了酒店一楼的西餐厅。酒店气派很大,咖啡厅的装修无可挑剔。虽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是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对坐jiāo谈。
吴雨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白皙的脸颊下透出一点点的红晕;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她脸上,把她脸颊上细细茸毛都jīng细地勾勒了出来。她穿着打扮非常普通,比起第一次陆筠见到她,看上去似乎还要年轻一点,几乎已经可以归结到青涩和未成年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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