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璐拨一拨她贴在额前的碎发,说:“小里,那个家你不能回去了。以后你住在我这里。你的衣服也不要回去拿了,明天我们再去买。”
杨里不吱声,仿佛一截木头。之璐叹了口气,起身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这套房子是跃层楼,两百多个平方,房间也多,装修得jīng致到位,符合叶仲锷一惯的品味,随便哪个房间都能住人。当然凭着之璐的工资,好几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叶仲锷的。
铺好了chuáng出来,看到杨里依然坐在客厅里,头埋在了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客厅太大的原因,之璐觉得她仿佛成了一个小动物,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只能缩成了一团,独自瑟瑟发抖,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之璐拍拍她的头:“小里,去睡觉吧。”
杨里抬头,眼珠一缕一缕的亮起来,她垂首,静静的说:“之璐姐,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样子真让之璐心疼。她目光柔和:“没有,不麻烦。住这么大的房子也我一个人住,冷清得很。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陪我。”
杨里“嗯”了一声。是啊,她也没有去处了。
安顿好了杨里,之璐躺在chuáng上看着天花板的花纹发呆,很久之后又坐起来,去客房看杨里。门是虚掩着的,从窄窄一条门fèng看进去,杨里蜷缩在chuáng上,背对着门,肩膀却一下一下的抽动。之璐眼睛陡然一酸,她停了停,终于没有进去,径直回到卧室,找出药瓶,往嘴里倒了几片安眠药,是平时剂量的两倍,就着水喝了下去。其实她也清楚,哪怕吃再多安眠药也没有用,这个晚上,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睡得着了。
[二]
天色微亮,之璐就醒了过来,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看了看,眼睛大的人往往眼袋也很明显,一个晚上不睡觉早上起来跟双眼熊猫差不多。苦笑了一声,拿起电话打给邓牧华请一天假。
邓牧华慡快的一口答应下来,又觉得这样答应太便宜了钟之璐,顿一顿后让存心让语气里带着点语重心长:“又醉了?知道刘伶是怎么死的吗?之璐,你看你这两个月都请了多少天假了,你刚到杂志社还没有三个月,老这么请假别人会有意见的。”
之璐无奈的摁着额头:“这次qíng况特殊,电话里说不清楚,回来跟你当面说。”
“好吧好吧。”邓牧华说。
邓牧华是之璐大学时的师姐,作毕业论文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邓牧华是之璐指导老师的研究生,老师很忙,往往无暇顾及他们,遇到有些小问题之璐转而请教邓牧华,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之璐上研究生的时候她毕业了,然后就是接近五年的失去联系,直到三个月重新前找工作时找到了东南文艺杂志社,赫然发现该杂志的主编就是以前的师姐。
那时候之璐不想再找工作折磨自己,记者看来是没法再gān了,别的工作也差不多。于是就在东南文艺驻扎了下来。这种纯文学xing质的杂志社的编辑并没有太多的事qíng可gān,每天的工作无非是审稿约稿,工资没有当记者时那么高,但却真正清闲。
只是现在,恐怕是清闲不起来了。
来到客厅,透过落地窗帘,见到杨里已经醒了,她坐在阳台外的小凳子上,伏案认真地写着什么,玻璃桌上放着她老旧的书包和一沓卷子。
拉开玻璃门,寒气扑面而来。之璐忍不住紧了紧外套。杨里有事做也好,可以少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之璐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小里,阳台冷,进屋去吧,书房在楼上,以后你就在那里学习。”
杨里神qíng很平静,就像什么事qíng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放下笔,说:“之璐姐,我妈妈一直都希望我考好大学,她说我爸爸也会高兴的。”
之璐知道杨里成绩拔尖,可看到作业本才知道她字也写得很好。
“父母都望子成龙啊,”之璐开口,“你们班主任老师的电话是多少?我给他打个电话,你今天就别去上课了,我们去一趟公安局。”
杨里“嗯”了一声:“之璐姐,我想申请住校,那样方便点,还可以多上一节早自习和晚自习。”
“不行,”之璐当即反对,“就在我这里,你一个人在学校,不知道会乱七八糟的想些什么。我不能放心。行了,别跟我争,我知道你是怕给我添麻烦,但是你想想,还有三个月你就高考了,还能给我能添多少麻烦?”说着拿出一串钥匙给她,“拿着。以后放学就回这里,这里跟你学校也不远,两条街外就有公车。”
杨里沉默了半晌,还是接过了钥匙,低声说:“之璐姐,我考上大学了就会搬出去的。”
之璐表qíng严肃,说:“小里,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孩子。你聪明勇敢,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成年人都qiáng。但你毕竟是高三学生,学习始终是第一位,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你的父母。你妈妈事qíng我会管到底。我知道,你的学习肯定要受到影响,但是请你一定把这件事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你成绩优异,只要发挥正常,肯定考上名牌大学。”
“嗯。”
然后两个人就沉默下来,不约而同的看向阳台。这里是六层,从上往下来可以看到铺着白石块的路面和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它们有着jiāo错的、满身痂壳起皮的树gān,仿佛苍老的皮肤。站在这个阳台上,可以从路的这一头,看到路的拐弯的另一头,道路弯弯曲曲,好像没有尽头。
出门前之璐给杨里的老师打了电话,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大概一辈子都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样残忍的谋杀案,连着尖叫了好几声,像是被吓坏了,最后才想起关心自己的学生,哆哆嗦嗦的准了假。
顺手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水果都没有,更别提jī蛋牛奶饼gān。从叶仲锷不回家开始,之璐就没有再做早饭的习惯了,一日三餐都是在公司楼下随便吃点什么;周末的时候就在家里蒙着被子睡大觉,肚子饿了就叫外卖,不饿的话就什么也不吃,坐在电视电脑前发呆。她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只好抱着酒杯一杯一杯喝酒,喝醉了倒在沙发上睡觉,睡醒了起来接着喝。酒橱里有很多名贵的好酒,外面未必买得到,都是别人送给叶仲锷或自己的公公叶青茂的,离婚的时候除了衣服,叶仲锷什么都没带走,酒自然也留下了,现在已经被之璐喝了三分之一。
把自己收拾一下,估摸着大概能上街见人了,又找了自己的衣服给杨里换上。杨里个子娇小,略长的上衣穿在她身上成了大衣,但是却不难看。在电梯里杨里低声问她:“之璐姐,你昨天说,你一个人住?”
之璐垂下眼睛片刻,然后笑笑:“是啊,我离婚了。”
杨里一怔,表qíng剧烈的变了变,很久才吐出两个字:“离婚?”
那复杂的表qíng让之璐看得一怔,想要说什么话的时候听到“叮”一声,电梯到了一楼,停下。之璐没有迟疑,牵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周一的早上,正是上班的时候,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她们在公安局在附近的小店吃早饭。很香的稀饭油条,两个人心事重重,吃的都不多,但拼命的往胃里塞食物,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吃下去才能面对今天明天乃至将来的事qíng,不论未来多么可怖,她们总是要面对的。
吃完早饭,两人去了西城区公安局。刚刚到上班时间,公安局还是一派百废待兴的模样。鲁建中在大门迎接了她们,领着二人上楼来带到取证室坐下;片刻后又进来其他两名警官,一人记录,一人旁听,鲁建中为他们互相做了介绍,说:“这个案子xing质严重,我们正在申请立案调查,请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抓到凶手。一会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
杨里点了点头。
之璐颔首说:“鲁警官,你们问吧。”
qíng况其实很明白,除了不知道是凶手谁和为什么下手,其他一目了然。许慧淑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农民,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怎么想,也不会结识什么仇家的。杀人也是需要力气的,如果不是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谋杀一个完全无害的中年妇女。
鲁建中看向杨里,神qíng罕见的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我们昨天在现场取证发现,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看来凶手事先已有准备;门锁也没有撬开的痕迹,可能,你母亲认识凶手。”
“我不知道啊,我们不认识什么人啊,妈妈很人好,只要有人敲门她就会让人进屋喝口热水,”杨里完全茫然,红着眼眶开口,“我们早上都是一起出门,晚上回来时她总是在家里等我,妈妈那么善良,跟人说话连句重话都没有,只知道埋头苦gān。我从来不知道她妈妈会有仇人,做梦都想不到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一席话听得人人改色。问完话后杨里给警察领出了房间,鲁建中把目光转向之璐,说:“很可怜的女孩子,辛苦你了。”
之璐发现自己最近只有苦笑的力气,于是就真的苦笑了一下:“是啊,很可怜。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都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是怎么认识她们?”鲁建中问。
那是三年前的事qíng了。那个时候的钟之璐刚刚毕业,也刚刚结婚,揣着名牌大学新闻学硕士学位,顺顺利利的进入了南方新闻报做记者。她浑身上下充满了gān劲,面孔上无时无刻都挂着“替天行道”的神qíng,人生信条就是美国报业大王普利策说过的一句名言——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新闻记者就是站在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并及时发出警报。
她爱极了这句话,无时无刻不以“社会的良知”自居,恨不得一口气把社会的丑恶面全部曝光。叶仲锷有时会笑话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她也不恼,笑眯眯的说,可你不是说过,就爱我这种认真劲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次下班后,她看到杨里跪在路边,稚嫩的面孔上没有绝望,只有坚qiáng果断和破釜沉舟,她告诉每个路人要为父亲伸冤,语气没有犹疑和任何彷徨。她或许年轻,或许手无缚jī之力,她说,她重复的说,我是我爸爸的女儿,我不能让爸爸冤死。从她的身上,之璐看到了某种叫信念的品质,高贵,从容不迫,熠熠生辉。
在杨里的叙述下,之璐大抵明白了事qíng的经过。杨里的父亲杨勇是省内一个小县城绥泉县化工厂的普通工人,因为厂里引进的设备不合格引发了大型事故,导致死亡五六名工人的死亡,杨勇也是其中之一。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工厂的领导却拒不负责,不但没有任何的抚恤金,反而还诬蔑她的父亲和其他几位工人违反了cao作规程,试图把这件事qíng压下去,县里的领导完全被工厂收买,上下沆瀣一气,上天无路,下地无人。许慧淑连小学都没念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加上那时候生了病,十五岁的杨里一个人孤身来到省城上访,其中的过程不必细说,总之钟之璐看到跪在路边的杨里时,她来江州市已有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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