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俯下身,吻了吻婴儿的面颊,走回书桌前。那张桌子又破又旧,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宛若步入古稀的老人。漆片剥落大半,余下的部分晦黯发黑,连没有人知道它本该是什么颜色,也没人知道它最近是什么颜色。一张桌子杂货铺般的,堆着高高的稿子,密密麻麻的字迹;还有大堆的参考书,字典辞典,莎士比亚,唐诗宋词,都是极旧的书,高高一摞,露出残缺不全的边角。
他从混乱的稿子里翻出几张纸片,读了起来,然后提起钢笔写了下去。火盆里的炭火偶尔炸“噗”一声,炸出一丁点火星,很快湮灭于空中。
门锁处响起几声金属的碰撞声,那是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脆响。木门很快被人推开,年轻女人推门而入。她提着好几个袋子,裹在笨重的大衣里,跟那削瘦的身体并不相称。
她像一朵被荷叶包围住的莲花,小小的脸微笑着,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
书桌前的男人回头,放下了笔,离座而起。
……
第九章车祸(上)
孟缇被电话吵得从冰冷的阅读里惊醒过来。她定了定神,放下《白雁》,才拿过手机,摁了接通键,那边说话的是一个从未听过的男声:“请问你是孟缇同学?”
“啊,我是。”
“你的朋友王熙如遇到了车祸,麻烦你过来中心医院一趟。”
孟缇从chuáng上弹起来:“什么!什么?车祸?她有没有什么事qíng?”
“你暂时可以放心,我们刚到医院,她没有什么大事,神智很清晰。”
“啊,谢谢你,”孟缇的手开始抖,“我能不能跟她说句话?”
孟缇的心完全揪着,片刻后电话那头的人换成了王熙如,孟缇要哭了:“你怎么回事?”
王熙如声音虚弱:“阿缇,你先过来再说。”
一挂上电话孟缇就开始换衣服,然后抓了挎包收拾了一下,翻出父母留下的几张银行卡,当时说的是应急的时候用,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然后拉上门就往楼梯上冲下去,因为太急基本上没看路,想着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人在楼梯上上上下下于是横冲直撞地奔下台阶,结果没几步就撞到了人。
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太心急撞到了晚归的郑宪文。他应该也是才回家的样子,脸色微微有点cháo红,身上还带着些微的酒气和格外浓郁的海鲜香气。那香气熏得她几乎要晕掉,不过此时哪里顾着这么多,点点头急冲冲说了句“郑大哥你回来啦”就要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往楼下狂奔。
郑宪文看她裹得严严实实,头发还散着,很像刚被人从chuáng上叫起来的模样。心知她肯定有急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朝自己怀里拉过来,“怎么了?”
孟缇挣扎两下不得,就拉着她那人是郑宪文也觉得恼火,急匆匆地说:“我去医院呢,熙如遇到了车祸。”
郑宪文一惊,反而拉着她上了几步台阶,一边开门一边扭头表qíng严肃的命令:“等我换身衣服跟你一起过去。车祸的后续很麻烦,大半夜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
“不用了,我打车过去就行。郑大哥你好好休息吧。你也累了。”
孟缇再次挣脱他,她也实在没心qíng在大半夜的跟郑宪文纠缠;郑宪文瞥她一眼,甩开她的胳膊,进屋前冷冷扔下一句:“你什么时候学会跟我顶嘴了?”
一句话噎得孟缇半死,没时间跟他多说,瘪了瘪嘴就把脸转到一边,心说我为你好不想让你麻烦,你为什么不听呢。但也不敢真走,站在门口跺了两下脚,愈发心急如焚,回头一看,郑宪文已经出来了。
他换了件外套,那种海鲜味道顿时散去了。他走过来,然后拉着她下了楼,从宿舍后门门离开。
天气有些凉,他握着她的手仿佛怕她走掉一样,站在路边招手出租车,又说:“我喝得有点多,不敢开车。”
孟缇点头:“安全最好。不过郑大哥,你怎么又喝酒了?少喝点,对身体不好。”
“今天见了大厦的投资方,我是主要建筑师,躲不掉,不得不去应酬了几杯,”郑宪文揉了揉额头,也是头疼得无处消解的样子。
大半夜并不难打车,道路宽敞十分好走。出租车司机一路狂奔,二十分钟不到就到达医院。一到医院问了qíng况,终于在外科大楼找到了刚刚入院的王熙如,在急诊室里,医生护士围在她身边检查。
医院的味道永远不会让人愉快,所到之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愁容满面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从来看不到笑容的医生和护土,但他们相互jiāo换着默契的眼光。王熙如脸色惨败,因为疼痛整张脸扭曲得不像话,眼睑下都隐约发青,脸颊也有了几处细小的擦伤。她的衣服裤子刚刚被剪下来换了病号服,扔下来的衣服上沾着血。
孟缇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冷,她也着急,一叠声的安慰:“熙如别怕啊,我在这里。”
王熙如虚弱的点点头,死死抓住她的手,动了动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大概是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一瞬间脸上血色尽失。
孟缇知道她的意思,连忙安慰:“我暂时不告诉你父母。”
同屋的还有一位大叔,看上去qíng况比王熙如好一点,躺在那里,抓着一位护士的袖子,破口大骂:“他妈的小兔崽子,他在哪个病房?老子现在就要去揍死他!以为开这个好车就了不起啊!喝醉了还是嗑了药,这么冲进路中间,要死自己滚去死,别拉人下水!”
护士轻言安慰:“你安静点,等身体好了再去教训也不迟。”
一位年长的医生摘下口罩,示意其他几人把王熙如送到急救室;到目光在郑宪文和孟缇身上一扫,最后停在郑宪文身上:“你们是她的朋友?”
郑宪文搂住孟缇的肩膀,竭力平缓下她不停的发抖,点头:“对,医生,她qíng况怎么样。”
医生说:“还在检查,估计是胸前瘀伤和小腿骨裂,还有好几处擦伤。具体的qíng况等片子出来再说。总之别担心,虽然相比其他几个人重一些,但比起很多车祸来,并不是太严重。既然你们来了,先去jiāo了费用吧。”
郑宪文松了口气:“没有xing命之忧就好,”又问,“在哪里jiāo费?”
“一楼大厅。”
孟缇这时才缓过来,深吸两口气,又点点头,说了句“我去”,又问:“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当时的qíng况到底怎么样?”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医生摇头,“jiāo警一会就到,到时候他们也会过来。”
孟缇定定神,转头跟郑宪文说:“郑大哥,你等我下,我去jiāo费。”
“一起去吧,也不费什么事qíng。”
因为半夜的缘故,大厅里比白天少了很多人,也不用排队;光鉴可人的地板上,稍微大了一点力气就会砸出脚步声。郑宪文拿出卡要垫付,孟缇一惊,哪里想让他付钱,连忙阻止:“我这里有的。我带了一堆卡出来。先不论赔偿,我们至少还有保险的,可以赔付大半,不用麻烦你再周转一次了。”
大厅很空旷,两个人都压低了嗓子说话,郑宪文摇头:“我怕你没钱。”
“你以为爸妈没留钱给我?”孟缇露出个进医院后的第一个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宽慰郑宪文还是自己。
付款的时候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收款的电脑忽然坏掉了,长而古怪地叫了一声之后就黑屏,收款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概实在不擅长电脑,孟缇指点了好几次,摁这个键那个键,可她怎么调试都不好,孟缇盯着那黑屏幕,听着硬盘风扇传来的古怪嘶叫声,觉得头顶都在冒烟。
“你们这是什么破电脑啊!收这么多钱,还在关键时候出问题!还有你,连个安全模式都进不去!”
收款的女孩子不乐意了,上了一晚上夜班没想到还被人指责,没好气的说:“你怎么说话的!也不是我让它坏的是不是。”
郑宪文拍拍她,隔着窗户对上夜班的女孩说:“你这台电脑看起来要休息睡觉了,换一台收款吧。”
郑宪文的笑容极具杀伤力,就像这个寒冷晚上里的一道光芒,年轻的女孩子顿时觉得qíng绪被安抚下来,依言换了台电脑,这下子总算把钱jiāo上去了。
孟缇本来都怒了,听了这句觉得实在气不起来,冷着脸把卡给了过去。
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后,两个人才走上去,空空dàngdàng电梯里没什么人,孟缇说着又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沮丧的一头撞上了电梯墙壁:“中午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熙如那么倒霉啊……哎,骨裂啊,那得多疼啊,多长时间好不了啊……”说着又震怒起来,想起公车司机的那番言论,愤愤踢了电梯门,“那肇事者为什么还活着!活着也是làng费粮食!”
她陷入了某种自说自话的状态,听的郑宪文只想叹气,一把抓住她的手,拍了两下说“稍安勿躁”,拉着她出了电梯。
走廊里十分热闹,比他们刚刚下楼时热闹多了。两位负责的jiāo警也来了,还有一位神qíng憔悴的中年妇女和一对中年夫妻,看上去都是伤者的亲朋好友。医生对郑宪文和孟缇点头,示意他们过去:“这是那个受伤大学生的朋友;现在人基本上齐了。你们可以谈谈看。还有那个小车司机的家属刚刚也已经来过了,不过似乎有事临时走开了……啊,来了,他们把喻副院长一起叫过来了?”
一群人顺着医生的目光,同时回过头去,几位家属都是咬牙切齿,两位警察则松了口气。
结果看到qíng况的他们吃了一惊。来者堪称浩浩dàngdàng的队伍,五六个人,走在最前面中间的一位是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带着眼镜,面无表qíng,从他行走的气势看来,他毫无疑问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和关键人物;他左边是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孟缇心说这大概就是那个喻副院长了,右边确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人,赵初年。
这是个什么状况,孟缇傻眼了,大脑完全无法消化。郑宪文也忍不住吃惊,说:“怎么是他们?”
赵初年看到她也吃惊了一下,几步奔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她:“阿缇,你怎么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熙如出车祸了,”孟缇有点明白了,冷淡回应,“赵老师,你又怎么在这里?”
“跟你一样,”赵初年说了一句,又转头看那个表qíngyīn沉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大伯,这是我的学生,其中那位被撞伤的大学生也是我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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