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简陋得让邵炜吃惊。昏huáng的土墙一碰就会“扑扑哧哧”地掉灰,这房间既是书房又是卧室。那张瞧不出颜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书和练习本;台灯黯淡的灯光毫不留qíng地加剧了四壁的残破和简陋,至于简陋的木chuáng,完全没入了角落里,在灯光照不到的黯处。
“没什么好招待的。”蔡玉给两人到了两杯热水,笑容有点歉疚,“苏措,我不知道你要带人来。”
“是我自己跟着来的。”邵炜站起来掀开窗子朝外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山区里的齐家屯希望小学。”蔡玉解释说,“你看的那片是cao场,明天一早,你就会看到孩子来上课了。”
四月的清晨天气有点偏凉,在山间放眼望去,皆是层层青山,空气清新,不带一点杂质,风景虽好,可是代价亦大,偏僻得难以想象,几乎快被世界遗忘。苏措跟蔡玉起chuáng得非常早,蔡玉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片并不能算作cao场的cao场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就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洼里,居然生存着一所只有一位教师,学生不超过二十人的希望小学。
第十三章希望(7)
“早。”邵炜站到苏措身边。
苏措对他点头示意,“师兄你也早。”
邵炜昨晚打地铺睡的,睡眠质量不算好;好在平时他们都是熬夜成习惯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话音一落,他看到苏措含笑的面孔,补充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诉别人,可以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能讲的,”苏措回忆,“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这里的两个小孩念书,她写信谢谢我,就认识了。义务教育普及后,我就买了书寄过来。这几年我跟蔡玉时常写信,互相之间也很熟悉;三年前我来了这边上研,离得近了,有时就来看一看。”
“小师妹你真是让我惭愧,”邵炜重重叹气,“有时候看到新闻报纸中也有提,可我们都没那个心。”
苏措示意邵炜去看那个忙碌的身影,“师兄你是在说我啊。跟蔡玉比起来,我算什么?你知道她在这里教了几年书?从她高中毕业后就到现在,十年,整整十年啊。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起了这所学校,支教的大学生也来过,不过都是来了又走。起初这所小学,你以为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教室壁上到处是dòng,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墙fèng、屋顶抹上才能上课。可是这么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没有提过。”
邵炜回头打量校舍。一个小院落,几间矮房子,钟就挂在一间教室的檐下;cao场中央,还有一杆国旗。
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这时翻山越岭地来上课了,他们大都来自四村八乡,穿得很朴素。孩子们看到苏措一个个喜出望外,热qíng地涌进来,一口一个的“苏老师”,叫得脆生生的。
苏措半蹲着,笑容满面地看着那群孩子。
邵炜抱着胳膊站着,看到苏措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他虽然累得厉害,可是那种笑容和神采是他从没见过的。看着看着,他心头泛上莫名的惆怅,愉快苦涩兼而有之,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蹦跳着来到苏措面前,从破旧的书包里翻出一本数学书,喜滋滋地问她:“苏老师苏老师,这道题目怎么做呢?”
翻一翻书,苏措有点诧异,“小飞你不是三年级吗?怎么在看六年级的课本?”
小男孩名叫齐小飞,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旧,半点也不像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里长出来的,明显比其他孩子看起来不一样。他嘟嘴:“三年级的数学都太简单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qíng使得苏措想起了一个人,她失笑,侧头看邵炜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飞,这道题目去问站在那边的叔叔,老师告诉你,那位邵叔叔是咱们国家很有名的数学家呢,所以啊,肯定讲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知道数学家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炜涌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齐小飞却没过去,还留在苏措身边问:“真的吗?”
苏措刮一下他的鼻子,“当然,苏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邵叔叔数学非常厉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随便问他两个数相乘的结果,他都知道。”
“这么厉害啊,”齐小飞板起小脸,用一种极富怀疑jīng神的语气问,“如果他不知道怎么办?”
苏措假装思考了一会,“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炜听到苏措跟一个小男孩在算计自己,当下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刚刚的惆怅不翼而飞,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了某种温暖。他看着那群孩子纯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苏措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的,他微笑着想,康德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世界上除了星空和人类的道德准则之外,还有孩子的眼睛同样是最奇妙的。
第十四章靠近(1)
他们在四天之后离开了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jiāo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gān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地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得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地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qíng。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yīn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jiāo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得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qíng,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qíng,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qíng。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地上有个小小的空药瓶。苏措认识的药极少,可偏偏这种药她却是认识的。她握着药瓶,盯着上面的字,浑身开始发抖,那种发颤的感觉每到一处,那一处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地回到实验室,苏措坐在电脑前发呆。不晓得出神多久,她终于看到邵炜靠在实验室门口看着她笑,“都十一点了,怎么还在忙?”
苏措跟他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看到他了,这几个月邵炜和另一位教授写的论文在国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国家数学中心,同时忙着出席会议,接收其余数学家的疑问。他看上去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听说这段时间赵教授把你折磨得不**形,”邵炜毫不避讳,上上下下地看着她,仿佛要找出什么“不**形”的证据来。
“没有啊。”苏措斜他一眼,“谁瞎说的。赵老师对我很好。”
“数学上遇到问题,为什么不找我?”邵炜一抬下巴。
本来苏措正在关电脑收拾桌子,此时她抬起头,略带笑意地看他,“我的数学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说我的事了,师兄你怎么样?是不是得到赞誉无数?虽然我并不太懂黎曼几何,可当时我就说这篇文章会轰动的。十年磨一剑啊。”
两个人踩着月色走回宿舍,邵炜讲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认识的人,他极能说,而且只挑有趣的讲,声音伴着月光分外动人。苏措忍住倦意听着他的叙述,时不时地提几个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qíng暧昧地同他们招呼。
苏措上楼前,邵炜忽然叫住她。
“什么?”苏措诧异地回头,一时不察,疲惫没有藏好,让邵炜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本来想说的话题也不可能再提及,于是他对她挥手,示意她上楼,“没什么事qíng,你好好休息。”
苏措点点头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几个月睡得最早的一天,可是梦境光怪陆离,她一次次地被梦魇惊醒过来,然后陷入疲惫再睡,再醒。
第十四章靠近(2)
第二天苏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赵教授的家里,让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补充。赵教授说起话来满头银发微微晃动;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苏,我放你两个星期的假。”赵教授说。
苏措终于回神,那满头白发让她觉得刺眼。她把攥在手里的空药瓶放到她的书桌上,轻声说:“教授,昨天我捡到这个。”
赵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时没看清上面的字,就问:“什么?”
“您去医院吧。”苏措又悲又急,低声说,“您去医院吧,好吗?”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么事qíng能使他们吃惊,赵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镜后终于看清楚药瓶上的字,又看到苏措几乎是在恳求的目光,继而露出个难得的笑容,“人老了就会病,我也老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小苏,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事qíng也都能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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