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都这么跟我说过,人人都变了,只有我没变,是吗?”苏措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变。”
许一昊凝视她。几年下来,他平时在法庭上,哪怕是国际法庭上都可以用两种语言滔滔不绝,做到每字每句有理有据深思熟虑;可若gān年下来积攒的功力在她面前溃不成军,还是一见到她就恢复成以前那个样子,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讷于言语。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不过总要有个人说话的。苏措于是笑笑,“师兄,你跟李医生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我想谢谢她。”
许一昊仿佛没听到问话的样子,终于说:“有件事qíng我始终都不明白。”
“什么?”
“我跟江为止,是不是真的很像?”
他的眼神饱含困惑,声音刻意地压抑后,仔细听的话能听得出藏得极深的茫然qíng绪和无所适从。那样的目光是苏措从未见过的,这个问题也是她从未深想过的,可是如今经过他一提,让她没来由地一惊,胸口迅速地冷成冰块,然后摔到了地面,大概是裂开了,大概没有。她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可是她终究没动,任凭记忆里的画面频繁闪现,最后才安静地说;“其实不像。是我错了。”
许一昊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苏措捧着豆浆杯,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看向哪里,“我曾经问过他名字的意思,他说,有所为,有所止。他自己也真的是这样。他认真,正直。起初我跟他借作业抄,他却怎么都不肯借,说不能弄虚作假欺骗老师,欺骗自己,还说我如果不懂,他可以一道一道地讲给我听。他对谁都是这样。班上有个男生有一次生气了,说这一张卷子都不会,你也讲给我听?他就真的花了好几个周末的时候给那个男生补习,每次讲题讲得嗓子都哑了。
“他就是这种人,从来不弄虚作假,甚至从来不说谎话。他跟我说,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弄虚作假,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那样,是对自己和生命的不负责任,他不会做的。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一席话听得许一昊肃然,然后看到苏措眼睛里不着痕迹的悲哀神色,心里一动,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未必听得进去,轻轻叹口气。
“师兄,你们不一样。”
“难怪,难怪。”许一昊沉默半晌后开口,声音疲惫却隐隐有种解脱的味道,“一直以来,都没有勇气问你,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也明白了。”
“那就好。”苏措笑眯眯地说,端起豆浆喝了一口。许一昊侧过了脸,看着玻璃窗外的柏油大路,车来车往的繁荣景象。在灯光下看来,他的确成熟,侧脸上的线条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重新给刻画和雕刻了一遍,硬朗得多,依稀中能看出当年的影子。可的的确确,和记忆中的江为止完全不一样了。
“你跟陈子嘉真的准备结婚?”许一昊转头看着她,静静地问。
苏措微笑着点点头。
“什么时候。”
“不知道,全凭他的意思。你跟李医生呢?”
“大概在年底。”
“李医生真是好人,”苏措感慨,“仁心仁术,说的就是她。”
“我知道。”许一昊略略一笑,半晌后说,“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英国,她来旅游,跟旅游团走散了,她英文也不好,问不到路,独自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在路边急得直跺脚。我就帮了她一下。再后来我回国了,在我爸的朋友家里又遇到她。后来才知是父母安排好的相亲。”
第十九章复得(3)
“原来这样,”苏措“扑哧”一笑,站起来,“想不到最后你跟王忱成了一家人。”
“我也没有想到。”许一昊眉目一动,淡淡地说。
说完这句两人间的气氛莫名地融洽起来,气氛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再次相聚,说着一些平日里的见闻,几年来的遭遇,具体说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人在意了。这就好像最初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可以就所读书里的任何一句话滔滔不绝地发表许多意见。
远看着宿舍在望,苏措对他笑着点头,示意自己要进去的时候,冷不防忽然听到他叹息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没有这样好好地说过话了?”
“记不清了。”苏措笑笑,回头看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觉得回到最初,那个时候,是她一步步地朝他走过去;再后来,她都是在想方设法地逃避,他的邮件她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在学校里,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开。这种事qíng发生过多少次?她的确是记不清了。哪怕这样躲开,有时还是会遇上。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可偏偏有时还会错认。
一时走了神,回神的时候苏措发觉他定定看着自己,心里百感jiāo集,轻声说:“师兄,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那么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错了,错得离谱。大一纳新的时候,还有后来的几次,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我真的糊涂了,只是想,为止他,他回来了。我自欺欺人,觉得能再见他一面也好。可是很多事qíng,我都没办法预料,更不要说控制。”
许一昊忽然笑了。他本来正在打开车门,现在站住了,对着站在车子另一边的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从眼底溢出来,然后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qíng看起来如此的温柔,“不是这么回事啊。苏措,能认识你,我永远不会后悔。只是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qíng想不明白。我一厢qíng愿地认为,江为止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个讽刺,我不能接受自己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不是他的影子,”苏措苦涩地开口,“不是,真的不是。”
“我知道不是,”许一昊笑了两声,“我是他的哥哥,对吗?”
仿佛炸弹在耳边炸开,苏措耳中轰然一响。她仰头看他,镇定地说:“你知道了?”
“你不是比我更早知道?”许一昊面沉如水,“我找人查过江为止,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相似。我问过我爸,他的确认识江为止的母亲。我跟他吵了一架,我不愿意回国,所以那年,他让你给我打电话。”
苏措苦涩地开口:“不要怪许校长,都是当年一次醉酒后的错误,也是那个时代的错误。回国后江伯母就跟他断了联系,他不知qíng的。何况,为止也不是不幸福,他有很好的父母。”
“江为止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知道,他很聪明,”苏措说,“但不知道是他的哥哥是你,不然,他一定很高兴。”
许一昊别开目光,看着如墨的天,“你知道吗,有时我想,如果还会再有一次机会就好了。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的。”
苏措呆呆看着他,彻底失语。
凝视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她一步一步地回到宿舍,一边下那盘还未完成的围棋,一边想着他的话。
等到她终于因为困倦打算去睡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苏措立刻摁了接听键。
陈子嘉声音略带诧异,但是听起来愉快之极:“我试探地打电话过来,想不到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电话那头热闹之极,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哗。苏措笑盈盈,“你那里好热闹,在什么地方?会议昨天结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大街上到处都是游人和鸽子。”
“有没有看到美女?”苏措撇嘴。
“没有看到谁比你还美,”陈子嘉笑了几声,坚持不懈地问,“阿措,有没有想我。”
苏措不理他,拿别的话去搪塞:“你先告诉我你去意大利做什么?”
“我记得,是我先问你的,”陈子嘉的声音透着无奈,但最后却先笑起来,“准备买东西,买的什么回来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第十九章复得(4)
咬咬牙,苏措就是不肯说:“回来再告诉你。”
挂上电话后想象陈子嘉的表qíng,苏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可那晚她诡异地没有睡好,总是奇怪地醒过来。起初她以为自己是给热醒的,第三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外面正在下雨,雨滴轻轻拍打着树叶,夜晚的风钻进屋子,不知道多凉慡。
第二天她jīng神不济地上班,总觉得眼角在跳。同事们都诧异地看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同qíng地说:“小苏啊,没睡好?”
苏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都心神不宁。食堂里有电视,大家都是习惯了边看边说话,她头一次没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话题是什么她没有细听,只知道后来讨论的是天体物理中的背景辐she问题,听着听着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恰好瞥到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是关于飞机失事的报道,起初她没有在意,可是在听到从意大利起飞回国那几个字一瞬间浑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来,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隐隐约约听到电视里的那个声音在说,恐怖分子劫机,飞机坠毁,伤亡人数未知。
因为太紧张她怎么也想不起陈子嘉的电话号码,她转身跑回实验室。天光昏暗不清,她半点看不清脚下的路,上楼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台阶开始扭曲抖动,她一脚深一脚浅,仿佛踩着棉花朝前前进。实验室没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才勉qiáng拿出了手机,调出陈子嘉的号码。随后柔美的女声提示用户关机的答复,然后就转到了留言信箱。
他从来不会关机的,除非是在飞机上。手机“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无边无际的夜色弥漫上眼前,窒息和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若gān年前曾经体会过的感觉毫不客气地第三次拜访她,冰冷死亡的信号从她心头某个地方升起来,蛇一样地盘踞在她的心口,对她吐出鲜红的信子。她想尖叫逃离,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
前眼彻底地一黑,她顺着墙滑下去。彻底地晕过去前,她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把苍老的声音,声音在说,孩子,你看,死总是自己的。
醒过来时,苏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吓人的天花板,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病房空dàngdàng,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药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来糨糊成一团的思绪陡然清晰起来:飞机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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