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合上帖子,笑着说:“唔……定子姐姐让我带上乐器,而不是写明带上胡琴……”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藤姬还以为怎么了,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就放松地笑了起来,“橘少将今天来其实也是想要打听雪姐姐恢复的qíng况……据说大内已经期盼聆听雪姐姐的箜篌很久了。自从家宴之后,雪姐姐再也没有演奏过箜篌了吧?”
江雪一愣,稍加回想,不得不点头。
“的确……虽然之后也有演奏,不过多半不是琴就是胡琴……”
藤姬笑着低头,以袖掩面,低声笑了会儿才回答:“那是自然啊……若是雪姐姐经常演奏箜篌……那就不稀罕了。伦子夫人绝不会犯下这种错误的。可是,还有什么比祈福宴更好的场合让雪姐姐的箜篌展示在众人面前呢?中宫一定也是一样的想法——自从家宴以来已过了一月有余,又有先前雪姐姐受伤的事……许多人担心着箜篌将成绝响。若是雪姐姐在祈福宴上演奏箜篌,必定可以一鸣惊人。”
尽管江雪早就知道藤姬早慧,听到这番话还是给吓了一跳,在短暂的惊讶过去,她居然不由自主地感觉到骄傲。
如此聪慧的女孩是她的妹妹,怎能不让人感到骄傲?
江雪在这样的心qíng驱使下,笑盈盈地对藤姬说:“既然藤姬已经这样说了……看来我无论如何也要携箜篌赴宴了。”
藤姬浅笑着点头,随后低声补充:“雪姐姐的箜篌自然世上无双……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雪姐姐的胡琴。”
“哎?”江雪有点惊喜,可又忍不住想要试探藤姬的想法,qiáng压着喜悦,只微微笑着反问,“为什么呢?”
藤姬一瞬不瞬地直视着江雪,胸有成竹地笑着回答:“因为雪姐姐更喜欢胡琴啊。”
江雪开心地抱了藤姬一下,欢喜地应道:“是的。”
藤姬突然狡黠地笑笑,歪头问道:“如果我说是因为雪姐姐的胡琴水准更高,雪姐姐就不会这么开心了吧?”
江雪嗔了藤姬一眼,摇头道:“因为喜爱而擅长……没有人能够jīng通自己并不喜爱的东西。一因一果互为表里,没什么区别。”
藤姬却像是看透了真相一样,笑而不语,只有满眼的笑意透露了真正的想法。
祈福宴如期而至,两辆牛车从藤原家驶出。
出发之前,伦子夫人郑重地在江雪耳边低声叮嘱她若是遇上麻烦不要有任何顾忌,藤原家的女儿不容任何人轻慢,随后让人将箜篌放进牛车之中,江雪原本还有点迷糊,等她想到平安时代这混乱的男女关系才突然醒悟,这可不是规矩森严的华夏宫廷,而是宫中女房能堂而皇之和外臣偷qíng的平安京,立刻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江雪的这种保证很显然不能令伦子夫人放心。
等到江雪下牛车的时候,她就傻眼了——在车下向着她伸出手、温和地笑着说“小心”的并非藤原鹰通,而是藤原道长。
江雪整个人都是懵的,恍恍惚惚地搭着藤原道长的手下了牛车,心惊胆战地跟着藤原道长往大内走,神志朦胧地回想曾经的几个周目中藤原道长是多么的不近人qíng、心狠手辣、冷血残酷……
从藤原家到大内宫中的这一路,藤原道长都充分做到了一个好父亲能做到的一切。
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藤原道长对待江雪时那样关切和珍惜的模样,都会清楚地明白这一位权倾朝野的左大臣怎样将眼前的公主捧在手中。
毫无疑问,江雪这一次的露面远比先前藤原鹰通带着她来大内的时候要引人注目许多,而原本心存疑惑的人再也不敢去质疑藤原家的掌权者对这个大唐归来的少女到底是什么看法了。
左大臣的权势便是这一位公主最坚实的后盾和倚靠,只要藤原道长还掌权一日,谁也没有胆量去承受伤害他最宠爱的女儿可能带来的后果。
祈福宴上宾客众多,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宾客才陆陆续续地来齐,当主位的天皇宣布宴会开始时,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藤原道长身旁。
江雪紧挨着藤原道长落座,身旁就放置着那一架牵动人心的箜篌。
天皇顺应众人心意,笑着举起了酒杯。
“今日众卿同聚一堂,有幸聆听朕的弟弟深泉、橘少将与藤原家的公主同台奏乐,请众卿先饮一杯,为此盛宴庆贺!”
宴会众人举杯同饮,随后更加热切地看向被点名的三人,视线不断地在两位笛子名家和箜篌间游移。
身着僧衣的御室皇子虽然不喜欢热闹,但为了兄长,还是忍耐着不安,离席上前。
橘友雅同样带着笛子走上前,看到永泉时微笑行礼,客套道:“能再次与永泉殿下同台,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永泉握着龙笛,低声说:“我也很高兴能够与友雅大人一同演奏。而且,今天……”
这一位羞涩的法亲王终究说不下去了,只有不住看向箜篌的目光显露了他未尽的心声。
橘友雅洒然一笑,笑着走上前。
“雪姬殿下,是否需要帮忙?”
江雪看着面前笑如chūn风的青年,轻轻摇头,抱起箜篌走到中央,席地而坐,低声对两位同台的乐师说:“请二位大人配合我。”
橘友雅不禁一怔,随即笑道:“全听雪姬安排。”
永泉更是直接呆住,不过他xingqíng柔顺内敛,虽觉藤原雪姬的要求突兀,想到三人未曾合奏过,也未先商议演奏乐曲,临时商谈不妥,况且他本人也很想听听箜篌的乐声,欣然点头。
江雪也不管两人是真同意还是假同意,反正她在箜篌上造诣有限,并不如二胡那般游刃有余,让她以箜篌配合别人的演奏很容易出问题,还不如放手表演。
何况,藤姬都已经那样说过了,她今天若是不能技惊四座,岂不是让某些无聊人士回去耻笑?
江雪并不故意吊人胃口,双手引弦,一阵流水的声音从指尖流出。
祈福之宴、求取吉兆、冬去chūn来、万物萌生。
何妨再往前一步呢?
chūn江cháo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cháo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chūn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如画美景在众人眼前铺开,徐徐地现出无边江景。
莫说如痴如醉的普通人,便是列席的两位yīn阳师也不由露出惊讶的神qíng。
这不是幻术,却比幻术更加惊人。
那是纯粹的音律的力量,乐师将心中的画面通过旋律完完本本地呈现给了听众。
这正是此刻奏响箜篌的乐师内心世界的一角。
箜篌独奏了许久,两个笛声才先后加入,巧妙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呼应着箜篌的声音,一起演奏这一曲《chūn江花月夜》。
作者有话要说:
江雪拒绝接受这样的藤原道长!
☆、第45章 乐师的力量
藤原雪姬善乐之名早已被藤原家传得尽人皆知,平安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听过“藤原雪姬一曲箜篌冠绝当世、朱弦三叹”的传闻,但是那位公主演奏的究竟如何,众人只能凭着想象推测一二。
藤原家虽也曾举办过诸多宴会,这位公主也曾按弦引弓,然而她并未再演奏箜篌,那胡琴之声诚然动人肺腑,然而在这般qíng况下,不免有人猜测所谓箜篌国手不过是藤原家的一个谎言。
须知箜篌本就少见于世,放眼整个东瀛,或许也只有两架,其中一架藏于大内,乃是一位遣唐使带回的珍品,另一架便在藤原家。平安京中也曾多出乐理大师,然而能够演奏箜篌者竟无一人。既无师父,更无弟子,平安京中数十年未曾听到箜篌响起的乐声。现下藤原家忽然传出大唐归来的雪姬善箜篌之名,焉知是否欺世盗名之辈?
这些怀疑从不曾被摆上台面来说,因为谁也不敢去试试激怒左大臣藤原道长的后果,只是这一次暗地里悄悄“心领神会”地传着这些贬损之言的人之中再无一个流着藤原氏血脉的女人,因为她们已经在藤原本家的新年聚会中充分感受过世间无双的乐声了,她们只是安静地听着,心内暗暗期待着某一天这些人说出的话变成利箭she向自身。
不知多少人听说藤原雪姬将要参加祈福宴时曾经露出意味深长的表qíng,怀着诸般心思赴宴。
在大内的祈福宴上,所有人都听到了期盼已久的箜篌乐声。
无论那是善意的期盼还是恶意的期盼,当箜篌声如流水叮咚潺潺流出时,这些人都已想不起先前曾抱以什么样的想法,也忘却了所有的杂念,满耳满心全都灌满了优美动听的乐声。
那是怎样的美妙声音啊?
他们竟已经没有语言去描述那样的感触,他们就像茫然无知又无助的孩童,只能顺着乐声的指引,被此刻演奏之人牵着心神往前走,去看这一片无边美景,沉醉在这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之中。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样的江、这样的月、这样的思念、这样的人……
莫说此刻的听众,便是与江雪一同合奏的永泉和橘友雅都完全被带入了她的乐曲之中,qíng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正如江雪所说的那样,配合她、呼应她,用笛声去为这一曲箜篌更添光彩。
毫无疑问,这首箜篌曲谱成于《chūn江花月夜》,以乐曲来描摹“孤篇盖全唐”的不世之作。
昔年作诗之人恐怕也不曾想到后世会有人将他的诗用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形式加以演绎,令这绝代的名篇得以突破语言的阻隔,让它能够被更多的人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诗中的壮美。
这样的乐曲、这样的乐师,若是不能称作国手,还有谁能得到这样的赞誉?
在这样的箜篌声中,许多人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甚至迷蒙地伸出手去想要捧起江心的明月。
除了沉醉流连,他们已没有任何想法。
质疑是多余的,抵触是多余的,就连赞美也是多余的——他们已经连走出曲中意象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一片天地就这样在乐师手中变为了chūn江月色。
江雪在演奏的间隙抬头环视四周,将众人痴迷的神色收入眼内,在这样的静默中,她竟看到了两个神色清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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