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若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但饱受nüè待的鼻子已经毫无知觉,就像长在别人脸上似的。楚海洋把他藏在角落里用湿布轻轻地擦。夏明若闭着眼睛说:「你在违反用水规则。」
楚海洋嗤了一声:「那你就血迹斑斑地一直到喀什吧……来,漱漱口。」
夏明若没舍得把水吐掉,直接咽下去了,突然又吐出舌头问:「你到底用什么在给我擦?」
「大救星二锅头。」夏海洋说:「六十三度,高粱特酿,正好消毒。」
「咿~~~~!」夏明若说。
楚海洋抬眼笑:「你不是号称『夏二斤』吗?」
夏明若咕咚一声往后倒去:「夏二斤是我爹……『夏二滴』才是我……」
楚海洋满意地拍了拍夏明若的脸,然后微笑着抱紧了二锅头:「宝贝啊,以后全靠你了。」
傍晚时分,黑风bào终于停了,沙漠显得寂静而温柔,天空飘落下几颗零星的雪珠,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夏明若裹着一整张láng皮簌簌发抖,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在他头上扭两下:「小láng崽子。」
钱大胡子靠紧一匹虚弱的母骆驼,怜悯地轻拍着它嶙峋的脊背,决定冒着严寒拔营前进。
第十七章
寒冷就像锥子,但仰头就能得到安慰,因为那儿有西域的明月。考古学人,就是常常在这样的月光下,穿越了沙海、密林、雪山、戈壁……长路漫漫而步幅弥坚,艰难重重而不改初衷。
驼铃悠悠,钱大胡子骑在骆驼上左摇右晃,突然唱起吐鲁番qíng歌来:葡萄架下的姑娘,你不要,不要再歌唱;你的心儿要跳出了胸膛,你就像夜莺带走了它,把它栓在了你的辫梢上……
他唱完问夏明若:「好听吗?」
夏明若抽着鼻子说好听极了,您再来一个。队伍里有人接茬:「胡子!来一个——!胡子!来一个——!」
钱大胡子立刻来劲了,掏出手鼓砰砰砰一阵拍:「那来个通俗点的!《冰山上的来客》!」
「噢——!」队员们欢呼着。
手鼓响起来,钱大胡子那浑厚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回dàng。曲终了,胡子对夏明若喊:「阿米儿!冲!」
夏明若哈哈大笑,两腿一夹骆驼肚子便冲到了队伍最前面,小手一挥豪迈地吆喝:「前头就是峡谷!同志们——!跟我来!」
队员们紧随着起哄:「噢噢噢!指导员——!快跟上跟上!」
「小心!」楚海洋一边笑一边喊:「明若你别摔着!小心沙崖!别把老huáng举起来!危险!」
「哎~你说那孩子,」大叔追上来:「难不成真是妖怪变的?你都没见他中午时候流多了少血嘴唇都是白的。」
「这我也说不清,」楚海洋说:「我印象中他爸就带点儿妖气。」
「别说了,」大叔打了个冷战:「我这人胆最小了,就怕这些妖啊怪啊的,看见个把僵尸还半天呢。」
楚海洋说:「你见过僵尸?」
「见过好几个,」大叔与楚海洋并排前进:「江西一个,湖北一个……可惜舅舅我胆子小啊,又是黑灯瞎火的,所以摸完东西就逃了,都没敢好好看。」
楚海洋边听边笑:「说吧,僵尸什么样?」
大叔摸摸下巴上的胡渣:「李老爷子告诉我,其实我们所谓的僵尸就是你们口里的gān尸,千年不烂的那种。我给你说个我看得最清楚的,哪一年来着?」他挠头:「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几年,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你知道吧?」
楚海洋说:「怎么可能不知道。」
楚海洋说:「怎么可能不知道。」
「死了不少人啊,也冤死了不少,这个不谈了这个就不说了。」大叔摆手:「就谈某村斗死了一个地主就说某村斗死了一个地主。这老东西是罪有应得,曾bī死过佃户家的姑娘,姑娘才十七岁,再有两个月就嫁人了。」
老地主死了也没办法,村里人就随便找个地方要把他埋了。但当时是夏天,怕尸体发臭,村民们便在葬坑里撒了好些石灰,要知道石灰是吸水的,所以没过多久,老地主便成了一具gān尸。
但村民不知道,过了几年,阳chūn天气,公社开河。当时可没条件用炸弹,开河全靠人力,流落此地的宇文骥大叔也被拉进了挖土方的队伍,与他同组的社员有三个,其中有个壮汉叫老雷。
老雷矮墩墩,全身腱子ròu,是个gān活的好手。
有一天放工,人们各自散了,大叔和老雷也准备上生产队长家吃晚饭去,老雷却说要到河里洗洗脚。大叔说:「行,我等你。」
老雷便弯腰卷裤管,顺便把手里的洋镐往地下一cha,结果老地主就从地里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与老雷脸对着脸。
「挺好的汉子,就这么被吓死了,可惜啦!」大叔长叹:「那洋锹正好cha在了僵尸脚上。」
楚海洋问:「后来呢?」
大叔说后来不知道,后来我就走了。
陈年旧事让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眼见夏明若他们已经进入的雅丹深处,连忙扬鞭追赶。
「到了!红柳!」大伙儿争先跳下骆驼,扎好营地,然后贴着植物的根部开挖,掀开了两米多深的沙子就看见了冻土层,再往下掘,不到一米,沙土中便渗出了水。众人欢呼起来,钱大胡子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到嘴里便吐了:「呸!盐卤水似的!」
「也就是骆驼能喝点儿,人就忍着吧。」
「要不拿试剂中和一下?」
正七嘴八舌地说着,楚海洋回头望了骆驼一眼,这一眼发现了蹊跷:「哎?我们有多少只骆驼?」
炊事员古力姆说:「二斯六啊!」
楚海洋又细细数一遍,连比带划说:「额上有白色瘢痂的那头呢?古力姆!就是替你背炊具的、你叫它ròu孜的老骆驼!去哪儿了?」
古力姆愣头愣脑:「啊?」
「你还『啊?』」楚海洋好气又好笑,提高嗓音问:「ròu孜是谁骑的?」
「没人骑,那老家伙都快累死了,这几天一直栓在队伍的最后面,连器材都没给背。」有队员回答。
轮值到照顾牲口的豹子第一个急起来,翻身就上了自己的坐骑;「我、我去找。」
还是夏明若眼睛尖,指着地面说;「有蹄印,往这条沟的更深处去了。」
「一起去,」楚海洋也跳上骆驼,弯腰再拉夏明若上来:「抱紧了,不许挠我痒痒。」
夏明若把老huángjiāo给古力姆,笑嘻嘻说:「切,谁稀罕。」
钱大胡子颇为担忧,吩咐他们;「骆驼没了就算了。人得尽快回来啊,水带了吗?罗盘呢?带支猎枪。」
「您放心吧,两个小时之内找不着我们就原路返回。」楚海洋一扯缰绳,对豹子点点头:「走!」
骆驼一路小跑,很快就将营地甩在后头。沙面上的蹄印在月光下分外清晰,三人循迹而走,不知不觉竟出了雅丹群,开阔地并没有延展多久,另一片雅丹又出现在眼前,豹子十分泄气:「回去吗?今天是上弦,再过一阵子月亮就下去了。」
「蹄印也不大看得见了,」楚海洋有些犹豫,转身他又呵夏明若痒痒:「叫你别挠你还挠,哪天剁了你的手。」
夏明若被他弄得前后仰:「丧心病狂……」他笑着,突然愣了愣,指着骆驼脚下问:「那是什么?」
楚海洋顺着他的手指看,也愣了。「……芦苇?」他极不确认地说。
「没错,是芦苇,枯死的芦苇。」夏明若从骆驼上滚下来,急匆匆四处张望,大喊说:「我们这几个笨蛋!这是条河!红铆、芦苇、还有刚才看见的撑柳,我们一直在沿着gān涸的河chuáng走!海洋,你看那边!」
楚海洋眯起眼睛远眺:「冲积河岸。」
「豹子,我们继续前进我们继续往前走。」他将夏明若抱在胸前,一手拉缰绳,一手扣住那人的腰。夏明若说:「你可不许挠我啊。」
楚海洋催促着胯下骆驼前进,哼哼冷笑说挠不死你。
豹子问:「那牲口还在前面?」
「嗯,」楚海洋说:「骆驼是有灵xing的东西,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前方必定有比刚才更丰富的水源。」
大约只走了一公里,沟壑愈加密集,地面蜿蜒崎岖,甚至出现了gān涸的小水湾。三人纵鞭急行,掠过碎礁、盐块和大片的芦苇,看见了月光下晶莹剔透的冰湖。
楚海洋猛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勒紧缰绳:「豹子!下骆驼!」
豹子正疾驰得高兴:「什么——?你说什么——?」
楚海洋拉着夏明若滚下地,两人都摔得不轻,却立刻跳起来奋力喊道:「下骆驼——!」
豹子问:「到底说啥——?」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豹子突然一个倒栽葱砸在了冰面上,头顶心着地,差点就见了阎王。摔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身下的那头骆驼。
另外两人飞奔而来,夏明若拉起豹子,发觉鼻子里就剩一丝凉气了,着实吓得不轻:楚海洋想也不想,抡起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去。豹子一个激灵,醒了。
「我为什么脸疼?」他趴在地下问。
楚海洋咳嗽一声就去牵骆驼。
豹子问:「我摔啦?」
「嗯,」夏明若说:「刚才让你下来你不听。骆驼渴了快半个月了,见到水还不跟疯了似的,它往前一冲一跪,不摔死你就算好的了。」
「可这水也喝不成啊。」
「芦苇上有冰碴子,你当它不会舔?」夏明若笑道:「行了起来吧,我们回营地去。明天带人来凿冰。」
豹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哎哟……跟了你们真是十条命都不够送!喏喏喏!」他指着冰湖对岸的远方:「夏少爷,你别告诉我那土墩是一个城啊。」
夏明若看都不看:「我说它是城它就是城。」
豹子气呼呼举拳吓唬他。
夏明若嘻嘻笑着躲闪,打闹之间真看见了那只土墩,立刻隐去了笑容:「豹子,你刚才说那是什么?」
豹子仍在玩笑中:「不是我,是你说的,你说那是一座城。」
夏明若静静地站着,楚海洋喊他:「明若!走了!」
他点头爬上骆驼,一路若有所思,连豹子胡乱chuī牛都不理。到了营地,别人都睡下了,他却抱着一本古代地域地图集拼命地翻,楚海洋bī觉三次都未果。
最后一次,楚海洋生气了,夏明若却突然扑到他身上:「海洋……」他睁大了晶亮的眼睛:「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西域大漠中藏有不同年代的数量惊人的古城,有的已经被发现,有的仍在无垠沙海间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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