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5 节
“癌”象一个神秘可怖的yīn影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CAROL感到自己的头脑变成了一个暗室,到处是一片人为的漆黑,只在正前方有一个亮得刺眼的银幕,象某个侦破电影里的qíng节,某个警探打开投影机,喀嚓喀嚓地切换SLIDES,银幕上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镜头,耳边却是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介绍案qíng。
SLIDE1:
班主任张老师。高考成绩出来后,张老师就病倒了,听说是高血压中风,抢救后捡回一条命,但落下个半身不遂。有人说是因为她听说自己班在整个市属学校中考得最好,上线的最多,平均分最高,一高兴一激动就中风了。很多人都摇头,说张老师这个人太好qiáng了,知道自己血压高,就应该心平气和,无悲无喜。升学率和生命,那个重要?
张老师的学生都很感谢张老师,说不出应该感谢她什么,虽说个个老师都是兢兢业业地教书的,但不是个个老师都教到中风的地步的,所以中风这个事实无形中就使人觉得她值得感谢,至少没有功劳有苦恼吧?
在功劳和苦恼面前,人们更易于被苦恼感动。功劳使人产生嫉妒,苦恼使人产生同qíng。同qíng是一种利人利己的qíng绪,被同qíng的人因之感到自己被理解了,不孤独了;同qíng别人的人因之感到自己的优势和幸运:还好,我的qíng况比他好一点。
张老师的事迹被市报和省报登在头版头条,CAROL作为全省理科状元,自然在报导里也一再被提到。报社记者来采访CAROL的时候,问来问去,CAROL都不知道他们想听什么,还是妈妈帮忙答了一下,说张老师教学有方,启发式教学,培养学生思考能力,云云。妈妈自己是老师,当然知道什么样的老师才是好老师,所以妈妈的话很得记者赏识,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到报上去了。
同学们为了让张老师能参加告别会,都把告别会举行到张老师家去。CAROL和妈妈临走前也去跟张老师告别,看着张老师歪斜的面孔,想到她身体有病还坚持跟学生上课,CAROL很感动,再想到老师这后半生就要这样躺在chuáng上度过,她觉得鼻子发酸,说了声保重就躲了出去。
SLIDE2:
上大二的时候,CAROL暑假回到家,突然有一天,一个初中的同学找到她家来,问她愿不愿意参加王林的追悼会,如果不想出席的话,可不可以捐点款。
“追悼会?”CAROL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意思?”
“追悼会的意思就是一个会……”那个同学显然是把B大的学生当书虫了,尴尬地想对追悼会做个简洁的解释,“一个追悼的会,这个——,追悼就是——,你连追悼会也不懂?”
“我是说,王林他怎么啦?”
“他出了车祸,车祸就是——,算了,这么跟你说吧——”
CAROL不知道那个同学说了些什么,只努力地眨眼,想弄明白这个坐在自己对面、沉痛而又生动地讲述着那起车祸的人,是真正坐在那里,还是自己幻视出来的。她知道自己有很丰富的想像能力,丰富到可以幻视幻听的地步。是不是自己心底里恨王林,就想像出这么一个复仇的故事?但是王林的名字早就忘到脑后去。莫非并没有真正忘掉?
在王林的追悼会上,CAROL听人们一个个沉痛地追述过去的那些事qíng,很怕有人叫她也站起来说两句,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敢向上天起誓,她早就不恨他了,即使是恨的时候,也绝对没有咒过他死,最多只想过要永远逃避他,免得他提“那个男人”的事。即使是中考那种小事,她也没咒过他考砸,她只是知道他会考砸,因为他一贯成绩不好,他不考砸,就没人会考砸了。
SLIDE3:
跳回到现实来了。
既然他跟自己同坐在一家僻静的餐馆里的一个僻静的小桌前,就不应该叫他“那个男人”,应该叫他“这个男人”了。
“这个男人”在CAROL的想像当中一直是跟癌症密不可分的,她想像他因癌去世,所以不能跟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也许谎言重复千遍仍不会变成事实,但想像重复千遍,就能产生跟真实一样的效果。父亲生癌去世的故事,被她在想像中重复了无数遍,所以她对同学说父亲生癌去世的故事时,就很真实很生动。说到qíng深之处,往往流下真诚的眼泪。但她内心深处仍然知道,那都是自己编出来哄自己哄同学的。
而今天,就在刚才,“这个男人”亲口说:我生了癌。
她想起读过的一篇文章,说有研究表明,人的意识至少可以分成四个层次:意识(明意识),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超意识。
意识当然是不用解释,因为太简单,简单到越解释越糊涂的地步。潜意识也是耳熟能详的字眼。“无意识”并不是说没意识,而是荣格谈到的“集体无意识”,是一些非遗传却先天存在于一个民族一个文化中的那些东西,总之是玄乎着啦。至于这超意识嘛,据说是一种可以作用于自己和他人的WILLPOWER,SUPERWILLPOWER。
那文章还举了很多例子,连中国的气功也当例子举了出来。什么是气?你看不见,摸不着,但中国人就可以隔你八丈远,运气把你打倒。当然气功只是一种不太SUPER的WILLPOWER,只能在近距离范围内起作用。
文章说,这种超意识可以表现为先知先觉,就是可以预见将要发生的事;也可以表现为后知后觉,就是可以描述很久以前发生的、自己绝对不可能经历过的事;还可以表现为聚集能量,cao纵宇宙间的某些不可解释的力量,使自己的期望愿望化作现实。
CAROL惊恐地看着“这个男人”,惴惴不安地想,难道我有这种超意识?我的超意识使“这个男人”患上了癌症?可我并没有期望张老师生病或者王林车祸啊!难道冥冥之中,有一个多事而又糊涂的神祗,在揣摩我的心思,然后不跟我核对一下他的揣摩对不对,就胡乱下手了?
正文 第 6 节
“想吃点什么?”他问。
“随便。”CAROL心不在焉地说,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怵中恢复过来,一直在竭力回忆辨证唯物主义的jīng髓,告诫自己世界上没有什么“超意识”,意识是以物质的形势存在的,中风是物质的,车祸是物质的,癌症是物质的,不可能由谁的意志来cao纵。
他仿佛没有觉察什么,开心地一笑,很浓的眉毛向两边鬓角飞去:“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放暑假的时候,总是我们俩去买早点。我们问妈妈早点吃什么,她就说‘随便’,我知道她爱吃炸酱面,就总给她买炸酱面,结果你以为炸酱面就是‘随便’,所以每次我们去买早点,你就对服务员说:我妈妈要吃‘随便’。”
CAROL也想起那些遥远的事qíng。他记得那么清楚,讲起来的时候,开心而又得意,如数家珍。在一旁等着点菜的餐馆女服务员也跟着笑起来,微笑着看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耐心地听他讲。
“请给我们来个红烧田jī,滑藕片,蒜蓉西洋菜,再加一个清蒸全鱼。”他仰起脸,微笑着对女服务员说。
女服务员很殷勤地点头,记下菜名,不时地瞟他一眼,记完了,拿过菜谱,有点撒娇地说:“不需要这个了吧?那我拿走了,可别后悔啊。”
CAROL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他像所有知道自己有魅力的人一样,抑制不住地要随时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也许并没有什么láng子野心,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魅力还管不管用。一旦有人被他的魅力魅惑,心里头就很有成就感。
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爱放电。放电的人,为自己能电倒观众而兴奋;被电的人,享受那种微麻而不致命的感觉,这是一种心照不宣、两相qíng愿的游戏。放电的人,并没有指望电翻几个,当作胜利果实扛回去;被电的人,也无意被他电翻,成为他掌中的玩物。一切都是不经意的,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有他的妻子,可能会象贫电地区的人民一样,痛恨他làng费宝贵的电力资源,但她拿不出任何实质xing的指控来。他什么也没做,他放的电,你没法收集起来呈堂供证。
她记起小时候跟他出去吃早点,从来不用排队,那些女服务员都喜欢跟他说说话,开开玩笑,说着说着就把他要的东西准备停当了。她小小年纪,就觉得那些人对他笑得特别甜,顺带也把她殷勤一下。但如果是跟妈妈去那家餐馆呢,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CAROL觉得自己从小就高于这种把戏,五、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卖弄”这个词,就常常觉得他爱卖弄。有时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车站等车,或者在公园散步,他会教她五线谱或者练习发声。他给她讲那些比她年纪高深的知识,引得过路人停下观望倾听,围着他的人越多,他讲得越带劲。她能感觉到他已经不是在讲给她听,而是在讲给那些围观的人听。
也许就是因为他,CAROL一直都能一眼看透男人的卖弄。她冷眼旁观那些看上去很成熟很高深的人,看他们像孩子一样在人前卖弄,常常有一种自己很老了的感觉。
他似乎没觉察自己的女儿在居高临下地评判他,微笑着对她说,“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以前我们经常自己出去抓青蛙,我带着你和妈妈,晚上到水田边,用手电一照,青蛙就不动了,乖乖让抓。你很大胆,敢抓青蛙,胖胖的小手,一抓一个准。你妈妈就不敢,我们俩总是用青蛙吓唬她。”
他这些话,听上去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有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CAROL记起的确是抓过青蛙,好像现在还能感觉到青蛙那滑腻的皮肤,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恶心的感觉,因为她很不喜欢那种手感。她想起那应该是她六岁之前的事,一个人能记得六岁之前的事吗?也许只是她这些年来的想像?或者是现在听了他的话,大脑临时编造出来的?
“你的嗓子很好,”他还在继续讲,一边把青蛙腿切下来放在她盘子里,那是她最爱吃的部分。然后他很熟练地挑掉鱼刺,把一大块鱼ròu也放到她盘子里。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改换了话题,也许刚才她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他很骄傲地告诉她:“那时你才五岁,就在我们学校的大礼堂里对着上千的观众唱《柯山红日》里的cha曲。音起得很高,但你不费劲就唱上去了。你还记得不记得?”他说着,就轻声哼起来:
“一整夜,北风chuī,北风chuī柯山,
柯山上的奴隶们,饥寒伴雪眠。
无数的眼泪凝成红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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