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jiāo通不便,通讯不便,她又改了名字,但俗话说的没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的“小偷”名声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红星中学”。
她妈妈大失其悔:早知道调动也不能堵住人们的嘴,还不如不调动,这下可真是“眨巴眼整成了瞎子”。
但她并不后悔“吊”到这里来,因为她发现“小偷”在红星中学的处境比在三中qiáng多了,可以说完全倒了个个。
她jiāo的一班朋友,也是学校老师的孩子,但红星中学的老师跟三中的老师大不一样,三中有一部分老师是“半边户”,夫妻两人,一方教书,另一方在农业社劳动。但红星中学的老师,本来就是农民,读过几句书,抽出来当老师,大多是一部分时间教书,另一部分时间在田里劳动。
那些老师的孩子呢?主要任务不是读书,而是打猪糙砍柴做家务,像红姐姐那样专职玩耍的几乎没有。
岑今跟那些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内容也大大改变,不再是跳橡皮筋跳房子,而是跟着她们去打猪糙,砍柴糙,烧火做饭抱弟弟妹妹。
严格地说起来,那里的孩子几乎个个都当得起“小偷”这个称号,而且不像她一样是白背个名,她们可都是名符其实的“小偷”,因为她们个个偷东西。
她们挎着猪糙篮子去打猪糙,看见生产队里huáng瓜架子上长的huáng瓜,就摘一根来吃,看见邻居的自留地里长的番茄,也摘一个来吃。萝卜也偷,包菜也偷,萝卜偷来洗都不用洗,在衣服上擦几擦就吃起来。包菜偷了来,老叶子喂猪,嫩叶子喂人,中间的粗jīng就当水果,把厚皮剐掉,吃里面部分,吃得嘎嘣嘎嘣响,煞是美味。
当她的那帮猪糙朋友听说了她偷香蕉的光辉业绩之后,艳羡之qíng溢于言表:“香蕉啊?我没吃过,好不好吃啊?”
“我吃过香蕉,又大又红。”
“在那里可以偷到香蕉啊?”
这下她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偷过香蕉而脸红了,反而感到无比自豪,卖弄说:“香蕉才不是红的呢,是huáng的,长长的,里面是白的,软软的,吃起来像糯米饭一样。”
“你偷了几根?”
“很多很多根,我吃不完,给卫哥哥吃,卫哥哥吃不完,给我妈吃,我妈也吃不完,给军代表吃,军代表也吃不完,给……”
那帮孩子听得口水流:“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偷?”
“我是在市里偷的,很远的哦,你们没钱买车票,去不了的。”
这段光荣历史,使她成了那帮孩子的头头,再加上她姥爷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恢复了工作,她每年都跟妈妈回省城去看姥姥姥爷,可以带一些水果糖回来,大大巩固了她的领导地位。她那时基本达到了红姐姐在三中十岁以下孩子中的那种地位,也可以呼风唤雨,想孤立谁就孤立谁了。
由于她在红星中学的名气是因为“小偷”而打响的,所以她后来无论吃什么玩什么,一律说是偷来的。
第一十八章
岑今在红星中学待了几年,完全长成了一个野孩子,成天赤着脚,跟那群农村孩子东跑西跑,打猪糙,偷huáng瓜,爬屋上墙,样样来得。
可以说她在大多数方面都没受到歧视,有些方面甚至具有领袖地位,但就有那么一方面,成了她的软肋,那就是她没爸爸。那些小孩打击她的唯一武器,就是拿她没爸爸说事,而一旦说到这事上,她就很心虚,虽然面子上还qiáng撑着,但心里十分窝火,回到家就问:“妈妈,爸爸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回老家了。”
“他的老家在哪里?”
妈妈说了个地名,告诉她:“很远的,在外省。”
“我想去看他。”
“你不能去,那么远的路,你一个人怎么去得了?”
“你陪我去。你不想去看爸爸吗?”
妈妈无语,良久才说:“你爸爸早就不要我们了,他跟他那个乡下老婆享福去了。”
她按照自己对“享福”的理解,追问道:“他是不是天天吃ròu?”
“天天吃ròu倒是不太可能,但他跟老婆儿子一起生活,喝水都是甜的吗。”
她于是有了爸爸每天喝糖水的印象,觉得爸爸的确是在享福,她和妈妈半年才有一斤糖供应,不可能天天喝糖水,每次煮糖水蛋,妈妈都舍不得多放糖,说一下放完了,下次就没有了,结果搞得每次都不甜,等于一次都没放糖。
过段时间,她又问:“妈妈,我想去看爸爸,还有我的哥哥。”
妈妈吓一跳:“你什么哥哥?”
“你不是说爸爸在乡下有个儿子吗?那不就是我的哥哥吗?”
妈妈咕噜说:“你还挺会攀亲呢,连你爸爸都不敢肯定那是他的儿子。”
“妈妈,哥哥长什么样?”
“我只看见过他一次,就那次公判大会的时候,后来就没见过他了,哪里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我知道哥哥长什么样,跟卫哥哥一个样。”
“你又没看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长得跟卫国一个样?”
“我知道,哥哥都是那样的。我想去找我的哥哥玩。”
“他比你大那么多,会跟你玩?”
“会的,他是我哥哥,应该陪我玩,不陪我叫爸爸打他。”
再过一段时间,她又问:“爸爸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他只是不要妈妈了,你他还是要的,因为你是他的女儿,血缘关系不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他就算走到天边,都是你爸爸。”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呢?”
“他被赶回乡下管制劳动去了,那就跟坐牢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监督,怎么能到这里来看你?再说,他都不知道我们调到这里来了。”
“你没有告诉他?”
“他没跟我们写信,我告诉他gān什么?”
她哭了:“爸爸他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妈妈也跟着掉眼泪:“今今,记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为他牺牲了一切,他也不会感动,更不会回报,他永远都是只为他自己活着。”
有一年,妈妈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到乡下去看爸爸。
那年暑假,她和妈妈坐了很久的长途车,来到爸爸所在的那个县城。妈妈找了个旅馆住下,陪着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条河边。
妈妈指着河的对岸说:“你爸爸就在河对岸那个生产队,但我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乡下没有街道名,房屋也不排号,要一家一家问。我现在不能陪你往前走了,你自己去坐船过河,下了船,自己去问路,我先在这边等你,如果你问不到路,或者不想去了,就赶快坐船回来,我们回旅馆去。如果你问到路了,就朝我这边挥挥手,我就知道了。”
她问:“妈妈,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爸爸吗?”
“他是你的爸爸,但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有家有口,我去他那里算个什么?怕别人不骂我破鞋?”
她一个人去乘船,是一种很奇怪的船,平底的,不是用桨划,而是用手抓着一根横在两岸之间的粗绳子,一把一把拉过去。船上有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负责摆渡的人。她上去之后,那个男人就开始用两手一把一把拉那根粗绳子,船就一点一点向对岸移动。
她觉得自己终于看见了那根横在空中的铁丝,原来不是她小时候乱想出来的,而是真有这么回事,不过不是“外吊”用的,也不是“吊动”用的,而是拉船用的。
过了那条小河,下了船,她看见一个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就上去问路:“请问您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岑之的人?”
那个女人直起腰来,擦一把汗水,问:“你找他gān什么?”
“我是他女儿,我来看他的。”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说:“你跟你爸爸长得还挺像的呢。”
“您认识我爸爸?”
“认识,认识,我带你去找他。”
她向河对岸的妈妈挥挥手,表示问到路了,但她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可能要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会离开。
那个女人提起装衣服的篮子,带她去找爸爸,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儿?”
“陶红。”
“你改了名儿,不跟你爸爸姓了?”
“嗯,我跟我妈姓。”
“快别告诉你爸,他每天都在念叨你,要是他知道你连他的姓都不要了,不知道多难过。”
“你怎么知道他每天都在念叨我?”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是你大妈呀。”
“我没大妈。”
“你怎么没大妈呢?你爸爸妈妈没告诉过你?你爸爸先娶的我,后娶的你妈,你应该叫我大妈。”
她大吃一惊,这就是爸爸的那个重婚?人长得不丑,就是有点显老,再就是乡下人的打扮和作派。
那女人倒很大方:“你不想叫我大妈,那就叫我姑姑吧,我叫潘秀芝,我带你去见你爸爸。”
她跟着潘秀芝左拐右拐,在一间间土墙屋之间穿来穿去,看到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在地上爬,还有猪羊到处乱窜,最后终于在一间相当破旧的土墙屋前停下了脚步。
潘秀芝说:“我进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过了一会儿,潘秀芝走出来:“他现在不在家,在队里谷场上赶雀仔,我带你去找他,你可以把东西放他屋里,你走累了要歇歇脚也可以。”
“我把东西放这里吧,太重了。”
她跟着潘秀芝走进那幢黑乎乎的屋子,潘秀芝介绍说:“正屋是顺发一家住的,你爸爸住在那边的偏屋里-”
她跟着潘秀芝来到偏屋,所谓“偏屋”,就是傍着正屋的一面墙搭出来的一个小棚子,屋顶是斜的,很低矮,所以叫“偏屋”。
她走进爸爸的屋子,天啊,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又矮又黑,chuáng都没一张,就是在地上用土砖垒起一个尺把高的台子,上面垫了些稻糙,铺上一chuáng又破又黑的棉絮,再铺个破chuáng单,就是爸爸的chuáng了。
她还看到那chuáng水绿的被子,已经烂得丝丝挂挂,但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土chuáng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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