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三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杨红”写来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名字,落款也是含含糊糊地写着“与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讲些自己那边学校的qíng况。杨红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杨红”写的,心里希望是qíng书,因为自从不用与他竞争,杨红对他还生出了几分好感。但那信写得那么公事公办的,你也搞不懂他是不是有那份qíng。杨红很在意女孩儿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吓跑,毕竟是第一个写信给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写称呼,落款也是“与你同名的人”。
他们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各自写了十几封信,把自己学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写遍了,就是没写一个“爱”或“qíng”字。最后还是“男生杨红”沉不住气了,写来一封信:“总是听你说你们校园美,还没见过,想这个星期天来看看,可以吗?”
杨红看了信好笑,说的好像是来看我的学校而不是看我一样,学校又不是我的,你来看还用得着我同意?当然她不会这样说,这样说就把这个宝贵的追求者吓跑了。杨红就回信说你过来看吧,我带你去转转。
真的要见面了,杨红免不了设想一下会面的结果。如果他提出来跟她谈恋爱,同不同意呢?“男生杨红”真的是很不错,但还没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觉,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遇到更不错的人。
杨红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对她提出的问题,都是单项选择题,而那些个选择都是一次xing的,给了你,你不选,就过期作废了。所有的选择又不是一下都给你,而是一个一个地给。
当“女生杨红”走去会“男生杨红”的时候,还在想:命运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xing地拿到我眼前来让我看看?我比较了,鉴别了,选定一个,就终生不变,也终生不悔。
“女生杨红”见到“男生杨红”的时候,觉得他没有自己印象当中那么英俊,可能印象是错的,也可能他变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一个男生单独在一起,心跳得有点快。
两个人在H大四处走走,说些“这棵树好高啊”之类的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杨红想,他是不是就是来看看H大的啊?走这么半天也只说些jī毛蒜皮、不关痛痒的话。最后走到人工湖边,杨红在一个石头凳上坐下,摆出个“参观结束,言归正传”的架势。“男生杨红”就在她对面的一个石头凳上坐下。两个人就像比耐心一样,都不说话。杨红觉得这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生杨红”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灭亡,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我读高中时就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杨红松了口气,总算打破沉默了,不会灭亡了,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这个人,再说,一帆风顺的爱qíng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设一个小小的考验,看“男生杨红”能不能发动更猛烈的追求。杨红就有点调皮地说:“你也叫杨红,我也叫杨红,那以后……”她没有说完下半句,因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她希望“男生杨红”能轻而易举地跨过这个“障碍”。本来嘛,一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呢?再说,自己也没说名字相同有什么不对。
杨红正在考虑就这一个考验够不够,就见“男生杨红”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神色慌张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杨红回话,他丢下一句“我会把你的信寄还给你的,也请你把我的信寄还给我”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2
杨红坐在那里,觉得石头凳子冰冷,第一感觉是被他抛弃了。等到稍微静下心来,把两人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重放几遍后,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以为她拒绝了他。那时学生寝室里还没有安电话,杨红回到寝室,就想写一封信,解释一下。
但想起他说的那个“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就很茫然。他考虑过哪个问题?他也有哪个担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结婚吗?还是什么别的?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写一封信,如果写,写什么?“男生杨红”说喜欢她是用嘴说的,而她如果写在信上,就成了白纸黑字了。他如果要对人炫耀说她追他,他有证据,而自己就没有证据。她觉得“男生杨红”对谁追谁的问题,是很重视的,销赃灭迹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写信时不落真实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防备有朝一日杨红会拿着他的信去对人炫耀。
对谁追谁这个问题,杨红像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女生哪里敢追男生?杨红听到或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没有好下场。男生写给女生的qíng书,在高中时,常常被jiāo给了班主任,为老师惩罚早恋而制定的杀jī吓猴战略做了一份贡献;在大学里面就成了女生寝室茶余饭后的笑料,qíng书里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别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辈子。
杨红记得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收到过一封qíng书,写信的人姓陈,信中在描绘自己的相思之苦时,说“感觉就像头上戴了一个铁帽子”。这个人追求没成功,还得了一个别名,叫做“陈铁帽子”。这个别名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是不胫而走,人尽皆知。女追男的下场就更悲惨了。有一个被追的男生甩了那个追他的女生后,逢人就chuī:“我怎么会要她?送上门来的货,哪有好的?不过我也不吃亏,该看的看了,该摸的摸了,以后谁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饭。”
而那碗“剩饭”就一直没人吃。
所以杨红就没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杨红”鼓起勇气,卷土重来。结果过了几天,“男生杨红”就把她的信全退回来了,还催促着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烧掉。杨红哭了一场,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与其说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候选人,还不如说是悲叹自己的追求者这么经不起风雨。她回了个信,说自己已把他的信烧掉了,暗中却保存下来,放在一个小红木箱子里,上面用红绳子结成一个千千结。她知道撒这个谎很卑鄙,但她真的很舍不得烧掉那些信,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qíng书,后来又发现其实是唯一的一批qíng书。
结婚后,她也没把箱子里的东西给周宁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周宁有一天去打牌被人告知这两天风声紧,派出所正在四处抓赌,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达到三百元的就要进派出所,所以只好扫兴而归。那天正好杨红跟毛姐出去逛街去了,周宁就想起那个他觊觎良久的小红木箱子,有点心痒痒的,心想,婚都结了,妻子还有什么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断那个千千结,打开那个小红木箱子,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没搞懂是谁写给谁的,或者中心是什么。信里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语”“学校的理科大楼修好了”之类的流水账,连看三四封,都是一个风格,他也懒得再看,心想:“我还以为是旧qíng人写的qíng书,一场虚惊。”就把信随手一丢,自顾自地看电视去了。
晚上杨红回来,看见自己的qíng书箱子被周宁打开,就责问他:“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允许就开我的箱子?”
周宁说:“夫妻之间还保个什么秘密?更何况又不是什么qíng书,还珍藏在那里,搞得我疑神疑鬼。”
杨红忘了周宁的错误是窥探隐私,反而为“是不是qíng书”生起气来,“为什么不是qíng书?照你说,什么样的才算qíng书?”
“qíng书,qíng书,总要有个qíng字吧?那些流水账,也算qíng书?不是看有几封信字迹不同,我还以为都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咧。”
杨红仿佛被他点了死xu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在那里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电视或小说里面,做妻子的被丈夫发现了旧qíng人的qíng书,在那里把那些卿卿我我的东西当作罪状大声宣读,杨红对那妻子羡慕之极:就算她丈夫等一会就要把她大卸八块,至少她曾经被人热烈地爱过,还有几封让丈夫大发雷霆的qíng书。不像自己,唯一的qíng书还被周宁诬蔑为自己写给自己的。
周宁开始还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我再也不会乱开你的箱子了,后来觉察出来杨红不是为这哭,就对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讲一个笑话给你听。有一次,我们寝室被盗了,我们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们就去学校公安处报了案。过了几天,公安处通知我们去领回部分衣物,说这是那些盗贼在逃跑路上,为轻装上阵,去粗取jīng,丢弃在那里的,你们把自己的领回去吧。我们都在为衣物失而复得高兴得不得了,只有高大qiáng一个人拿着他那件不知穿了几代人的旧皮夹克,委屈地大喊一声:“这些qiáng盗真是瞎了眼了,连我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3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讨厌被撮合。反正她一听到中间人问她“某某某问你愿不愿意同他谈恋爱”,就觉得兴趣全消。她想问那些请人介绍的男生: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写一封qíng真意切的信来倾诉衷肠?我像那种要把你们的爱qíng拿去炫耀的人吗?就算你们被“陈铁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个女生,你们如果真爱我,她还会在乎我怎样处置你们的qíng书吗?
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主要是恨铁不成钢的心qíng占上风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杨红想的是,既然别人不来追求我,说明我不值得别人追求;既然别人不愿冒“陈铁帽子”那样的风险,说明我不值得别人冒那个风险。她是一个勤于自责的人,对自己永远没有信心,也许她一定要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正是因为她缺乏自信,没有考试成绩放在那里真真切切地让她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没用。有时已经考得很好了,还会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成绩是真的吗?是不是我在做梦?”
杨红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无信心的。所谓外貌,在杨红看来,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分。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为不是双眼皮,那个时候的审美观,至少是女孩们自己的审美观,是以双眼皮为美的。杨红就老觉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点无jīng打采的样子,不像有几个女生,平时看也没觉得怎么样,但一照登记照、毕业照什么的,就容光焕发,眼睛大而有神,真个是水汪汪的,人见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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