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黯然想到,光是灵魂不孤独有什么用?就恨不得两个人能在一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孤独。就像现在这样,能看见,能听到,能摸得到。
乐队开始演奏《请跟我来》。一阵音乐过后,一男一女唱道:
男:我踩着不变的步伐
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
在慌张迟疑的时候
请跟我来
女:我带着梦幻的期待
是无法按捺的qíng怀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请跟我来
合:别说什么
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
别说,你不用说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
当chūn雨飘呀飘的飘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
戴着你的水晶珠链
请跟我来
陈大龄解嘲地说:“跳舞真是个好东西,平时想搂不敢搂的人这时可以轻轻搂一搂了。”
杨红朝他怀里挤一挤,说:“跳舞真是个好东西,平时想抱不敢抱的人现在可以使劲抱一抱了。”
两人默默地跳了一会儿,杨红觉得这歌词好像很能代表她的心qíng,只要陈大龄说一声“请跟我来”,我就跟他到天边,到地角,但他为什么不说呢?杨红问:“你说有话跟我说的呢?”
陈大龄温柔地看着怀里的杨红,说:“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我们三个人的事qíng,一直到把自己想糊涂了为止。”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翻来覆去地想。”
“你想出办法来了吗?”
陈大龄没有正面回答:“有时我希望你能为我作出一个决定,不论你怎么样决定,我都会欣然接受。如果你叫我带你离开周宁,我会立刻带着你远走天涯,不管别人说什么。如果你希望我离开你,让你们安静地生活,我会立即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如果一定要看见我结了婚你才安心,我也会的,因为我没有什么好等的了。你说什么都行,只要你开心就好。”
杨红不说话,但是两眼开始模糊,陈大龄又接着说:“但是我知道你不会为我作出任何决定的,因为你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你只能伤害你自己。你每次打通了电话,突然挂断,都让我很担心,我每次都是骑着车,顺着滨湖路每个电话服务点找你,最后找到你打电话的那个,才知道你向回家的方向走了。我还是不放心,我会骑车到你楼下,又不敢上去找你,只好请刘伯上去看过你没事才回家。”
陈大龄担心地看着杨红:“你这样折磨自己,叫我怎么放心跟讲师团走呢?”
杨红哽咽起来,紧紧贴在陈大龄身上,贴得太紧,都能感觉到他的冲动了。杨红仰起脸,含泪望着他。
陈大龄苦笑一下:“我要是真的不正常就好了。这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光辉形象全部坍塌了吧?”
杨红摇摇头,悄声问:“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陈大龄拉着杨红转了个圈,不露痕迹地把距离拉开了一点:“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还知道你如果做了现在想做的事,今后会想什么,你会永远在心底开道德法庭的。”
“你怕我会审判你?”
“我不怕你审判我,开个全市公审大会审判我,我也不怕。我是怕别人议论的人吗?对我来说,爱qíng是无罪的,没有任何法庭可以审判它。我怕的是你不审判我,而把一切都揽到你自己头上,把自己当作一个坏女人,不留qíng地审判自己。即使没有人知道,你也会一辈子审判你自己的,因为按你的道德观,爱qíng只能有时间上的继起,不能有空间上的并存。”陈大龄叹口气,“还是跳舞吧,跳舞就可以让你这么名正言顺地在我怀里待一会儿,就待一会儿。”
杨红担心着,犹犹豫豫地问:“那你过一会儿……疼……疼起来怎么办?”
陈大龄不解地看着杨红,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笑起来:“看来你对男人这本书真的没读几页。”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不是每个人都会疼的,而且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一种办法的,男人可以自行解决的。”看杨红听到“解决”两个字,就惊恐地睁大了眼,陈大龄便说,“真的不忍心污染你,不过你的脑筋里已经有太多的负担,不想再把这个也加在上面,只有告诉你。”他斟酌了一下,小心地说,“男人自己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也许,怎么样说呢,像挤牙膏一样?”
陈大龄笑着说:“难怪你每次看我的时候,脸上都是悲天悯人的神qíng。你不用为这个担心的,这本来不是什么秘密或坏事,不过中国人一向把这当个坏事,不提罢了。不能说得更清楚了,回去找几本书看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胡思乱想,要开开心心的。”
“我没办法不胡思乱想,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陈大龄怜爱地说:“傻丫头,你不用作出任何选择的。三个人不一定就要成为一个三角的,三个人可以成为一个星系。你看地球,它带着自己的卫星,绕着自己的恒星,不是转得挺好的吗?你也可以做一颗行星,你可以带着你的卫星,绕着你的恒星,自由地旋转。卫星不会因为行星不是绕它旋转就觉得痛苦的,每颗星都有自己的轨道,痛苦的是没有轨道,而不是谁绕着谁转。”
杨红就痴痴地听他说,觉得他说的都是自己心里想到但不能形成语言的东西。
陈大龄把杨红往自己怀里拉了拉,低声问:“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爱qíng,是超越了qíngyù和婚姻的?超越,并不是不想要,其实是很想很想要,超想要,越来越想要,但是如果因为种种原因要不到的话,也不会影响这种爱qíng的。”
“我相信。因为我们的灵魂是一个版本的。”
杨红闭上眼睛,她能看见陈大龄描绘的那个绚烂的星系,自己就是那颗卫星,绕在陈大龄身边,而他,正绕着一颗明艳无比的恒星幸福地旋转。杨红尽qíng享受陈大龄怀里的那份温暖和他的男人气息,心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希望天下有不散的舞会,那就可以这样待在这个怀抱里,直到永远……
第八章
1
杨红乘坐的飞机平安抵达美国洛杉矶机场。
踏上美国的那一刻,杨红并没有感觉到激动或兴奋。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乘火车出J省的时候,在心里惊呼:我终于到过J省以外的地方啦!想起更久以前,每次学校组织出去chūn游,都会有两三天激动不安,连觉都睡不好。而现在,到了一个新的国家都不觉得激动了,反而有点怀念熟悉的家园,有点怪自己:我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gān什么?这里的一切跟我有什么相gān?
杨红惊觉地想,完了,我真的老了,记得朱彼得说过,当你踏上美国的那一刻,如果你想的是尽快回国的话,你就知道你老了,至少是心态老了,因为激动跟年纪是成反比的,年龄越大,越不容易激动;而怀旧跟年纪却是成正比的,年龄越大,越怀念从前,越怀念故乡。
杨红想,朱彼得说的话不能算数,他是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为了一鸣惊人,什么话都要反着说,成语也好,格言也好,他一定要篡改得面目全非了才安心。就说这“叶落归根”吧,谁都知道是拿来赞美那些在海外漂泊多年的华人,老了之后,心心念念地回到自己的故乡的。但被朱彼得一改,就变成终生逃离之后无可奈何的回归了。
他说小树刚长出来的时候,都是拼命地往上长,拼命地把枝丫向四面八方伸展,离身下的土地越远越好。如果不是被根抓住,恐怕会长得飞起来。那时候,树叶对根没有什么感觉,不觉得是根在为自己提供生长的养分,反而觉得根是在羁绊自己。要等到树叶老了,huáng了,失去生命力了,才会倦倦地落下,回到根的身边。但离根不值得唾骂,归根不值得赞颂,因为离根和归根,只不过是树叶生命中的两个过程、两个阶段。
杨红不知道自己这趟出国算不算离根。出国之前,老有人问杨红:出去了还回不回来呀?连老院长都担过这种心,曾专门把她找去,语重心长地告诫她:祖国培养你这么多年,你要对得起祖国啊。半年过了,就马上回来。今年下半年就要开始卖江北新修的那些房子,明年chūn天要搞gān部调整,你不回来,这些都没你的份的。
杨红自己也给人做了十来年的政治思想工作,但仍然很佩服老院长的方法和技巧。现在你要说服一个人,光说些大道理是没用的,大帽子底下开小差。不跟他的切身利益挂上钩,他就算嘴里被你说动了,心里也不会动的。像劝你回国这事,祖国要端出来,不然你的爱国之心不会被震动;新房子的事也要端出来,不然你的爱家之心不会被震动;gān部调整的事更要端出来,不然你的爱权之心不会被震动。这样三件事一摆,你不被说服?
杨红觉得别人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不就一个半年的访问学者吗?哪里就会赖在美国了?宁为jī头,不为牛后。到了别人那里,是为别人打工,怎么比得上待在自己的学校当研究生导师好?杨红当时当地就对老院长担保: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的,我绝对不会留在美国。对老院长,不能说什么天打五雷轰之类的话,但如果可以的话,杨红也不怕那样说,因为她对自己很有把握,她是绝对会回国的。
杨红就不理解,为什么学校那些gān得挺不错的老师,到了美国,就想方设法地留在那里呢?
一听说杨红出国的事,婆婆就转开了念头。婆婆的方言不好懂,都是周宁翻译给她听的。婆婆说,听说美国那边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你到了那边,也生几个。我四个儿媳妇,这三个都因为超生被结了扎了,没指望了。你没结扎,我们周家就靠你了。
杨红听不懂婆婆的话,但婆婆听得懂她,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电视里广播里天天用的话,婆婆还是听得懂一些的。所以婆婆对她自己的语言能力一直有点自豪:我听得懂你的话,你就听不懂我的话。
杨红说,就半年时间,哪能生小孩?怀个小孩都要十个月。
婆婆说,你不会揣一个出去生?
“生了谁带?”
“送回来我给你带。”
杨红想到婆婆带小孩的方法,有点胆战心惊,望而生畏。周宁几个兄弟加上他们的媳妇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七八个小孩都放在家里让婆婆带。婆婆带小孩那真叫有大将风度,基本上执行无为而治、自生自灭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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