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来这么短的时间,就有点喜欢这里了。”大姑妈坦率地说,“这里胖人多,而且个个活得很坦然。你看那个卖麦当劳的胖大嫂,比我胖三倍,人家那叫活的滋润!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在美国,像我这样的,只能算中等偏瘦,比在中国时感觉好多了。”
杨红打量一下大姑妈,其实她也不算胖,不过比较壮,脖子和四肢都显得结实粗壮,属于那种即使是不吃不喝而且猛跑步也减不了多少磅的人。杨红想不到一个堂堂Z大的教授,还会为自己的胖烦恼。
“你在中国也不算胖吧?”杨红安慰说。
“你不知道,教书呢,倒是没谁管这个,你胖也好,瘦也好,没有人会为这个不评你职称。但我先生在公司工作,经常有应酬,常常有带家属出席的晚会什么的。刚开始我还去去,后来就觉得那种场合瘦女如云,一瘦遮千丑,我在那种地方感到压力太大了,去了丢脸,所以也懒得去了。”
大姑妈用餐巾纸擦擦手,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杨红:“你看,我年轻时也蛮不错的呢,一百来斤。生了小孩后,就像chuī气球一样,一下子就chuī了这么大,收都收不回去了。听别人说,生前越瘦的人,生后越胖。”
那是一张质量不怎么好的彩照,照片上的大姑妈的确很漂亮,瘦瘦的,五官生得很端正。大姑父倒显得一般,有点偏老,两个人看上去像父女。
大姑妈又递过一张照片,是她全家三口刚照的,大姑妈就是现在这模样,大姑父反倒显得比以前有了些风度,两人看上去有点“女大三,抱金砖”的包办婚姻味道。女儿呢,活脱脱是年轻大姑妈的翻版,就越发衬得大姑妈老了。杨红又端详了一会儿,就还给了大姑妈,心里有一点优越感,因为自己虽然也生了小孩,但还没有chuī气球。
“谈恋爱的时候别人都觉得我丈夫配不上我,我父亲是Z大教授,我自己也是第一名考进来的,人又生得漂亮,他那时只是班上一个很普通的学生,才貌都不出众。不过他追得很紧,女人怕追,一追就追上了。”大姑妈似乎对自己的恋爱婚姻都有点时过境迁、好景不再的感叹,“现在你看看,他反而显得比我年轻、比我出众了。哎,女人不经老啊。”
杨红也有同样感叹:“不然怎么说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呢?”
“男人到了三四十的时候,有了成熟男人的风度、地位和金钱,而女人到了三四十的时候,人也老了,体也胖了,làng漫也被磨损了,就是不磨损,配着一个气球一样的身材,也不可爱了,这个时候,婚姻很容易出问题。所以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活得最难。”大姑妈坦率地说,“以前是我丈夫紧张我,现在是我紧张他。他在外面做生意,经常要接触各种人,有时候跟公司的头出去,别人到什么地方,他也得到什么地方,难免会碰点荤腥。”
杨红不敢相信大姑妈这样的人,对丈夫在外拈花惹糙会持这样开明的态度,就安慰说:“也许他在外面挺规矩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他自己都承认的,他说这是为工作所迫,没办法的。你的客户、你的顶头上司都开了房间,你不开?那他们就会以为你要去揭发他,你还想在那个公司gān?洁身自好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的。你出污泥而不染?那污泥就要怀恨在心,往你头上泼污水,让你比污泥还污。”
这是杨红第一次听到如此悲壮、如此高尚的宣言,感觉大姑父为了工作,忍rǔ负重,牺牲色相,ròu体肯定被摧残得不成体统,内心肯定是泪流成河。
“你相信他?”杨红忍不住问。
“相信什么?相信他是为了工作才这样的?”大姑妈撇撇嘴,“一半一半啦,形势所迫也有一点,自己想换个口味也有一点。不过他还算有良心,知道保护自己和我。”
杨红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姑妈,心想,Z大的教授,都要忍受这样的婚姻,女人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7
杨红昧着良心,才找出一句恭维的话:“你心胸真宽广,如果是别的人,怕是早离婚了。”
“你当我没想过离婚?怎么会没想过呢?谁愿意过这种生活?但是有很多实际问题不好解决,小孩的事啦,房子的事啦,还有这些年的感qíng,也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关键是跟他离了婚,我又能找谁呢?像我现在这把年纪,再找也是离过婚、丧过偶的了,两个人带着这么深重的过去,要过得好也很不容易。再说,除非不找在公司gān的,否则很可能比我现在的丈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姑妈看看杨红,说,“你丈夫跟你在一所大学,那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
杨红不知该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女人感谢对方信任自己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隐私也透露出来。杨红虽然被大姑妈感动加带动,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但毕竟是多年的习惯,觉得家丑是不可外扬的,于是只含混地说:“差不多吧。”
大姑妈把食物打扫完毕,喘口气,说:“所以我对这次出国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准备一到学校就开始为我丈夫和小孩办探亲,如果快的话,他们一两个月内就可以到美国来。我几个朋友帮我打听过,像我这种专业的,在这边还比较好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可以在美国安定下来了。”
杨红没有听懂留在美国跟刚才讲的故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只觉得大姑妈也是跳跃xing思维的人,一跳就从中国男人的不轨跳到中国女人在美国找工作的问题上去了。
大姑妈继续构想着她的宏伟蓝图:“待在这边呢,我的丈夫就不用跟着他的老板到处应酬了,他可以老老实实地待在大学里做研究。听我那些在美国的同学讲,他们夫妻之间都过得挺好的,最起码是安安稳稳,绝对没有我在国内所遇到的那些麻烦。你知道的,我们这个专业,出国的多,我那个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在国外。其实我年轻时要出国也很容易,但是我丈夫不肯出来,所以就没动那个心,不然早就在美国扎根了。”
杨红有点不甘:“但是人并没有改变啊。他出过轨,就是出过轨,到了美国他不出轨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出轨了,但他骨子里不还是个出轨的人吗?”
大姑妈笑起来:“你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棍子把人打死。我要这么严格,早就离婚了。你想想,他在中国那种环境当中,他也是没法。说实话,他当初从Z大跳出去从商,还是我的主意,因为两个人都守在大学里,经济上也不那么宽裕。那时候,凡是家里有一个人在公司的,都买了三室一厅了,只有我们,还住在学校分的两室一厅里,想给小孩买个钢琴也买不起。所以有时候我也不怪他,一个人,最好不要遇到这种考验,不然的话,就很可能背叛。出污泥而不染,是很难的。”
杨红突然想起朱彼得关于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谈阔论,那话当时听了,只觉得是朱彼得又一个哗众取宠的包袱,但现在想来,却有几分道理。
朱彼得说,那些夸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要么是瞎了眼,要么是睁着眼说瞎话。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其实是因为它有一根长长的jīng在那里托着,离污泥还远着呢,如果你把一朵荷花塞到污泥里去,踩两脚,再拉出来,你看它染不染。更准确的说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想不变黑,就别到墨身边去。
那时有人笑他,说我们现在近了你这个朱,为什么反而变黑了?朱彼得笑着解释说,因为我的中文名字叫做“朱墨”,你们近了我,是既近朱又近墨,你们要变得黑里透红了。
看来大姑妈是治病治根,把大姑父连根从中国拔起,再把他种到美国来,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挽救她的婚姻。不让大姑父近墨了,他就不会变黑了。不知道美国到底是朱是墨还是朱墨并存,不过她有点像大姑妈批评她的那样认死理。她觉得真正清白的人,就应该在什么地方都是清白的,如果不是,那就不是真的清白。一个人一旦不清白过了,那他就永远是不清白的了。
杨红问:“那你丈夫他现在愿意到美国来?”
“愿意来,来;不愿意来,拉倒。”大姑妈坚定地说,“这个我想好了,如果他不肯来,我们就离,但我的女儿一定要到我这里来。听说美国这边对离婚的女人比中国那边宽容,有些美国人找了拖油瓶的女人还觉得赚了一个。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来各姓各的家庭很多,大家见怪不怪,这样小孩就没压力。在中国不敢离婚,怕的就是别人瞧不起,说闲话,孩子在外受欺负。如果没这几个担心了,离婚有什么可怕的?女人又不是养不活自己。”
“这点你说得很有道理,没有男人,女人也养得活自己,但是感qíng上的空白还是没法填补的。”
“我丈夫他还是不愿意离婚的,他也很念往日的qíng分,对外面那些应酬,他是能躲就躲,能溜就溜,对女儿也照顾得很好。他也知道,外面那些女人,有几个是真心跟他好呢?不都是为了几个钱,逢场作戏吗?男人虽说四十还是一枝花,但到了六十、七十的,反而不如女人了,生的生病,中的中风,还得靠女人来照顾。风月场中的女人是靠不住的。”
“那他过来能做什么呢?”
“我丈夫有硕士学位,在这边找个工作应该不成问题。”
杨红想到特蕾西,又想想眼前的大姑妈,突然想到人们出不出国,留不留在美国,完全不能用爱国不爱国来丈量。这两个女人,一个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出生于六十年代中,一个到美国来寻找好男人,另一个到美国来培养一个好男人,动机都是很女人的。
大姑妈的飞机在三小时内就起飞了,杨红恋恋不舍地把她送走,一个人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回想她们两个人的话。特蕾西跑社会新闻的,她看见的都是社会的yīn暗面,但杨红也知道,那些yīn的暗的,正在冠冕堂皇地变成阳的明的,人们已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这股风正在qiáng劲地chuī向大学,杨红自己就参与处理过院里一个在外乱搞被派出所抓住的老师。
不论是特蕾西采访过的那些女囚的反抗办法,还是特蕾西自己的反抗办法,都是杨红不赞成的。杀人也好,杀己也好,都不能把一个变了心的男人杀回来,都不能解决问题。杨红也不赞成女人以花对花,在她看来,女人胡乱地跟男人上chuáng,只能是自取其rǔ;而且女人青chūn短暂,以花对花的阶段也是短暂的;况且,等到夫妻俩在那里数数决定谁花得更多的时候,还有什么爱qíng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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