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周末,周宁说他母亲病了,要回他老家去看看,不能来看杨红和儿子。周宁在家乡待了一个周末,又打电话来说母亲身体仍然欠佳,要多留一两天,研究所那边已经请过假了。杨红想既然婆婆身体不适,那就多待几天吧。周宁从家乡回来后,仍旧每星期来看杨红,与从前毫无二致。
过了一段时间,杨红在老家待久了,觉得挺闷的,加上自己带研究生,也想知道他们的论文进展得如何,正好杨红开工厂的哥哥到H市办事,杨红就决定提前几天坐哥哥的车回H市,把妈妈也带回H市帮忙照顾儿子。
回到H市,周宁还在研究所没下班。杨红把儿子jiāo给妈妈,自己坐到电脑前查电子邮件。电脑是开着的,好几个窗口都没关,杨红随便点开一个,恰好是周宁的电子邮件信箱,周宁好像走得匆忙,也许是没想到杨红会提前回来,连邮箱都没关。
杨红立即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旧电影的套路是,妻子提前归来,推开卧室门,看到的是丈夫和他的qíng人在chuáng上缠绵。现在是网络时代,新套路应该是妻子提前回家,打开电脑,看见丈夫跟qíng人的电邮,再穿cha几张触目惊心的现代chūn宫图。
杨红按捺着,看了一下收件箱,大多是一个叫“故乡的云”的人写来的。点开了几个,才看出所有信件都是这个“故乡的云”与一个叫“故乡的山”之间的通信。杨红有点鄙视地想,这两个名字也起得太没水平,一个是“故乡的云”,另一个就应该避开这个“故乡”二字,换个别的了。你故乡来,我故乡去,犯了对仗之大忌。
“故乡的云”比较含蓄一些,就用“故乡的云”做信箱名,真名实姓被藏得严严实实的。而“故乡的山”呢,就不知道是直慡,还是网盲,用的是真名实姓,不是别人,正是周宁。
杨红顾不上尊重个人隐私,点开几封,慌忙地读了一下,方才的那一点鄙视就不见了,反而觉得心开始变凉。一封封地看下去,越看心里越凉。虽然名字不对仗,但信写得很缠绵,不时有诗词歌赋穿cha其间。信都不长,但语句凝练,有点一句顶一万句的气势。几句话,一个笑脸,有时还有几个英语词,把qíng书弄得有声有色。
杨红想不到周宁居然有这份文采这份qíng怀,一下就懵了。这么多年,都觉得他是首yín诗,是个不理解làng漫qíng怀的人,所以可以容忍他的不解风qíng。现在看来,他只是对自己老婆才是一首yín诗,对这个“故乡的云”却是一首不折不扣的qíng诗,缠绵悱恻,làng漫多qíng,才华横溢,温柔体贴。
杨红忍着气愤和眼泪,再往下看,发现这两个人已经通信不少日子了。“故乡的云”花了很多篇幅诉说自己丈夫的不解风qíng、粗俗平庸、自私自利、不求上进,在杨红看来,完全是对周宁的描写。如果自己要控诉周宁,可以一字不改地全篇抄袭。但杨红马上就气愤地看到周宁在那里循循善诱地开解“故乡的云”,道理说得那叫一个通透,同杂志上那些专门替人排忧解难的专栏作家如出一辙,很有洒向人间都是爱的胸襟,如果杨红得到其十分之一,就要感激涕零地评周宁为模范丈夫了。
“故乡的云”很关心地问到山的妻子和孩子,语气关怀备至,信息无比灵通,寥寥几句,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心胸宽广、一心只为心爱人着想的痴qíng女人。而“故乡的山”呢,语气那一个沉重,叫人感到他是一个重qíng义、负责任、在亲qíng与爱qíng之间挣扎的正宗男子汉。
“故乡的云”对现存婚姻似乎已经是毫无留恋,“离婚”二字在字里行间跳跃,好像只要“故乡的山”说个“离”字,“故乡的云”就要斩钉截铁地离了。“故乡的山”语气比较模糊,既看不出他对妻子儿子的眷恋,也看不出他有另起炉灶的决心,好像更看重过程而不是结果,有些句子,其思想境界之高,简直可以与陈大龄的那些名言媲美。
从“故乡的云”和“故乡的山”对周宁故乡的熟悉程度来看,“故乡的云”真的是周宁故乡的一片云,读高中的时候,似乎对周宁有那么一点意思,第一年高考没考上,回去复读,第二年考上了一个师范院校,现在大约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教书。云和山曾约好一起去他们读过书的中学,回味那些甜蜜的往事。
杨红没有从电邮中看到直接的ròu体关系的描写,但那可能只是云和山都比较含蓄,以他们两人的文风,可能宁愿用风雅的诗词来暗喻那些云雨的场面。联想到周宁好几次只身返回故乡,杨红断定他们已经做成那事了。生下周怡后,周宁甚至还提议去做个DNA检验,当时杨红不懂他的用意,现在看来,周宁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怀疑她也有外遇。
杨红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乱糟糟的像一团麻,眼泪一直往上涌,喉咙里好像有一声尖叫堵在那里,要么叫出来,要么吐出来。她顾不上跟妈妈打个招呼,就冲出家门,也没怎么想,就跑到以前跟周宁约会时常去的湖边。
看着那湖平静的水,杨红感觉到一种致命的诱惑,很想一头扎进去,了结此生,因为自己这一生,真是活得不值,从来没有得到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爱。对一个女人来说,只有一个男人爱你,爱得真,爱得深,爱得长久,才说明你值得人爱。可是自己这一生,作为一个女人,有谁真正地爱过自己呢?
杨红此刻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会想到死。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其实他们的心可能是很平静的,生与死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离开这个世界,不是因为他们太痛苦,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值得他们留恋,或者说是因为这个世界不留恋他们,不需要他们,不欣赏他们。活到那个份上,生命已不再有任何意义。生无所恋,死就变得非常有诱惑力。
杨红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连周宁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不如她的人,都不爱他,这事传出去,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更何况自己被周宁甩了,是因为一个高考考了两次的女人,是一个结过婚、有孩子、年纪肯定也跟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她到底有什么比自己qiáng的地方?
杨红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真的是没有什么留恋的,只有孩子是自己生存下去的理由,但等他长大了,他也会离她而去的,现在的小孩不都是这样的么?朋友同事都只是泛泛之jiāo,别人都有别人的生活,自己在他们生活中什么也不是。自己这一生,永远是孤独的,没人爱的。
杨红不知道自己在湖边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直到周宁找到她。
“回去吧,”周宁小心翼翼地拉拉她,“儿子还在家等你回去喂奶呢。”
“让他吃牛奶吧,我要你今天就在这儿把一切都说清楚,回去说不方便。”
周宁摊开手:“你要我说什么?你都看见了。”
“我要知道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哪点比我好?她高考还考了两次,上的也是二流学校,结过婚,有孩子……”
杨红高声说了几句,突然停了下来,发现自己正在重复十年前周宁做过的事:追根究底地要知道为什么自己输在了另一个人手里,自己不过是把陈大龄换成了这个“故乡的云”。
6
那天在湖边,杨红就像审犯人一样把周宁狠狠审了一通,也没审出个满意的答案来。审到最后,审判人和被审判人之间的对话,围绕着一个“为什么”,形成了一个循环:
“你为什么要跟她有这么一手?”杨红问。
“我不知道。”
“你想离婚了跟她去过吗?”
“如果不是你发现得早,可能最后我会跟她去过。”
“那你现在想不想离婚?”
“我不想离,我舍不得你和儿子。”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有这么一手呢?”
“我不知道。”
……
一直循环到杨红自己都累了,才qiáng行退了出来。循环的结果,杨红从信息上没有得到多少新东西。“故乡的云”叫刘彩云,是周宁高中班上的英语课代表。“故乡的云”与“故乡的山”在故乡偶遇,两人留了电邮地址。云就给山发了一封电邮,山就回了一封,云和山就互通起电邮来。慢慢的,云就开始追忆往事,山也鼓励她追忆,云含蓄地说出她曾经暗恋山,而山也说他对云有过意思。云的婚姻不幸,山的婚姻也好不到哪里去。同qíng,安慰,回忆,倒叙,盼望,相见,等等等等,走的是已婚男女网恋的基本路子。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bī死都bī不出一句làng漫的话来,你跟她倒是蛮风花雪月的啊。”杨红恨恨地说。
“大多数都是从网上抄来的,现在网上多得很,你不信我可以指给你看。”
“是不是为陈大龄的事在报复我?”
“不是。你们之间又没什么,有什么值得我报复?”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做了流产手术,你熬不住了?”
“不是。你不要乱想,我跟她没做过那事。”
回家后,杨红想进一步细读那些电邮,给自己的问题找个答案,却发现周宁已经把所有电邮都删掉了,问他,他说是为了跟那件事一刀两断。
接下来的几天杨红还不依不饶地审问了周宁几天,但审来审去,杨红还是没搞懂周宁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因为十年前她跟陈大龄的事,她可以理解,甚至不怪他,就算一报还一报,扯平了。如果是因为生理上的需求暂时得不到满足,要找个人发泄一下,她也愿意理解,男人嘛,不就是为了那点事活着?如果是厌倦了她,要找个新鲜的女人,也该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想不出这个“故乡的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聪明,已婚,有小孩,听说样子也不比自己qiáng,在一个小城市工作。总而言之,周宁给不出一个理由,杨红也想不出一个理由。
杨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追究这个“为什么”,追出答案又能怎么样?为了防范以后再发生?或者追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就能把这事一笔勾销?那么她心中的标准答案应该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想知道为什么。她甚至想过去找那个刘彩云,但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又能怎么样。骂她抢了自己的丈夫?如果别人说“谁叫你管不住你丈夫的?”那自己有什么脸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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