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心悦诚服地说:“我这个人就是太爱面子,怕别人笑话,很多事憋在心里,很难受。”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憋着,不光是心理上累,连身体都会有反应的。我有段时间,跟我老公关系不好,离婚又怕别人笑话,在一起又吵吵闹闹,心qíng烦闷,动辄胃痛,当时不知道什么原因,很久了,才发现完全是因为生闷气造成的。不生气,胃不痛;一生气,胃就痛。”
杨红想到自己这四年来心口痛的毛病,很有同感:“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就是想不开。”
“遇到想不开的事,就想想最坏的可能是什么。对最坏的可能作个思想准备,剩下的就不怕了。听说那些等候宣判的囚犯,最痛苦的就是等候的日子,一旦判决书下来了,哪怕是死刑,心里也不像等候的时候那样焦急了。像怀孕这种事,最坏的可能就是怀了,又不准备生,要花这几百块钱。钱嘛,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了再挣回来就是了。”
夜晚躺在chuáng上,杨红老半天没睡着,倒不是担心做流产的事,而是想到自己这一生中,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那时候没有跟陈大龄去。那时候担心的,一是怕周宁有个三长两短,但那个担心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因为周宁早就不记得他说过跳楼的话了。真正阻拦自己走向陈大龄的,是自己的两块心病。一块就是自己不是huáng花闺女了,另一块就是自己可能是个不正常的女人。现在看起来,这两块心病都是自己臆造出来的,陈大龄也许根本不计较我是不是huáng花闺女,而我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如果那时候——
杨红不愿再想下去,也许这就是海燕所说的xing格悲剧,说到底,还是自信心太弱,自尊心太qiáng。怕自己不能使陈大龄幸福,怕他会瞧不起自己,怕自己配不上他,还没迈步,就心有余悸,最后却发现自己的担心都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这也可能就是所谓“度”没有掌握好,该争取的时候选择了放弃,落得终生遗憾。
杨红想起再过两个星期就是自己的生日了,不过这一次是不可能收到陈大龄的明信片了,因为他不知道她在美国的地址,他会寄到H大去。要不要写封信给他,就算是告诉他我的新地址?还是算了吧,现在告诉他也来不及了,因为寄封信到中国得十五天,等他收到信,生日就过了。
不知为什么,想到陈大龄的时候,杨红老有一种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感觉,爱过,痛过,悔过,一颗心好像已经碎成了片,每一片都浸透了爱,挥之不去,永远都没办法清除,却没有力量把这些碎片糅合起来,变回那颗完整的心,再猛烈地跳动。现在想到陈大龄,只有一点还牵牵挂挂:不知他结婚了没有?
第十一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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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下午五点钟,杨红和肖娴约好了一起剁饺子馅,主要是剁些大白菜、韭菜等,ròu馅是从超市买来的,不用剁。肖娴建议用绞ròu机把白菜什么的绞一下得了,但杨红不肯,说绞出来的菜馅不好吃,因为水分都被绞没了。
两个女人剁着馅子,嘴也没闲着,肖娴问杨红有没有想过移民的事,说我们老罗正在准备移民的事呢,如果美国不好办,就先办加拿大移民,听别人说加拿大公民可以自由出入美国,还可以在美国工作。
杨红还从来没想过移民的事,只好奇地问:“你跟老罗在国内都挺不错的,为什么要移民?”
“老罗这个人呢,做学问还可以,搞人际关系就不行了。现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出个书,搞个项目,做点成果,没关系你就办不到。其实我们以前不在C大,而是在S大,学校名气大多了。但那边风气更不正,老罗提职称,加工资,每次都不是水平不够,但就是有人凭关系就可以把他挤下来。最后没办法了,才调到C大,勉qiáng把职称什么的解决了。不瞒你说,也是花了钱,请了客送了礼的,不这样没办法。”
“那这里就没这些事了?”
“老罗说这边好多了。在这里,你的文章写得好,就能发表;写得不好,发不了,是你自己没用。老罗来这里后发了两篇文章,前不久在德拉华那边开会,老罗的海报还得了一个奖。”
杨红听肖娴一口一个“老罗”“老罗”的,突然很羡慕她,有这么一个丈夫,在外打天下,不像自己,事无巨细,都得自己去奋斗、去争取。要钱花?自己去挣;提职称?自己去拼;想出国?自己去找机会。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去做。不是说女人一定得靠男人,但至少夫妻两个人共同奋斗,而不是像自己这样,白天在外面要跟老罗这样的人比着搞成果出论文,晚上回到家要跟派出所的人比着抓赌,还要跟那些云啊风啊的抢丈夫。以前没请保姆的时候,还要跟肖娴这样的人比着做家务。有时候,奋斗得太累太累,真的想有个肩膀靠一下,哪怕是暂时喘口气也行。
有时杨红也奇怪,到底周宁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没有周宁,我到底会失去什么?她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儿子会没有爸爸,以后在外面要被人耻笑rǔ骂,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如果自己离了婚,带着孩子也很难再嫁,即使再嫁,未来的丈夫也肯定对儿子不好,想到这些,杨红就觉得周宁还是有很大用处的,至少使这个家完整。周宁的哥哥是离了婚的,孩子判给了他哥哥,结果那孩子现在完全不成器,读了个初中,就辍学了。杨红想,我的儿子可不能那样。
馅子剁好了,两个人望着几大盆饺子馅发愁,这么多,怎么带着去坐校车?杨红想了想,说我来给牛小明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送一下。这段时间,牛小明几乎成了杨红的车夫,带她到这里那里办事,随叫随到,每次帮了忙,杨红就做饭请他吃,有时还做了菜让他带回去。海燕一直笑说牛小明是杨红的“qíng人第一号”。
杨红拨了牛小明的号,却听见一个女声:“喂?”杨红一下就愣住了,就听那边又来一句“喂?”杨红急急忙忙地说声“对不起,拨错号了”,就挂上了。
检查了一下电话号码,再拨一次,听到的还是那个声音,杨红只好用英语问牛小明在不在。可能是英语太不地道,就听那边直接用中文问:“找牛小明有什么事?他现在在下面打网球,要不要留个口信?”杨红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
肖娴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坐校车吧,怪我上次多事,本来那个柯克说了派车来接的。”
正要出门,海燕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她们两个,就笑吟吟地说:“我送你们去吧。看你们两个,穿着旗袍高跟鞋,却又提着大锅小盆的,这不是丑化我们中国美女的形象吗?”说着,就拿起一个大锅子往外走,“走吧,别迟到了。”
杨红有点不解,好像自己没对海燕说过晚会的事,不过也许是说过又忘了,这记xing是越来越糟糕了。
在车里,海燕说:“东亚中心的中文教研室管着全校的汉语教学呢,我在那里做过好几年助教,教老美汉语。现在那里的负责人是骗子,不过他把自己的名字翻译成很漂亮的中文,叫做诗文德,化腐朽为神奇,厉害吧?”
杨红问:“怎么这里还有很多人学中文吗?”
“其实应该叫汉语,因为中国是有很多民族很多文字的,大家通常说的中文其实只是汉族人的语言文字。汉语现在很吃香呢,不少人在学汉语。很多是高瞻远瞩,想到有朝一日跟中国人做生意什么的用得上,有的完全是因为喜欢中国文化。有的是完成一门外语的要求。有些是华人子弟,从小会听会讲,但不会写,也来学学。还有些是讲广东话福建话的,来学学普通话。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只是凑热闹。”
海燕开车把杨红和肖娴送到豪威尔活动中心,进去叫了几个美国学生帮着搬东西,然后对杨红说:“估计今天是不用我接了,肯定有帅哥靓仔送你们回来,不过万一没人送你们,就打个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们。”说罢就开车走了。
杨红和肖娴站在大厅里,正在张望,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用纯熟的中国话说:“我是诗文德,你们好!欢迎!”
原来这就是诗文德教授,高鼻子凹眼睛,英俊潇洒,穿的是一件古朴的灰色长衫子,偏大襟那种,真像是满腹经纶,有诗有文有德。杨红见他普通话说得这么好,便用汉语回答说:“您好,我是杨红,她是肖娴。”
诗文德用汉语介绍说他在台湾待过一年,在北京待过半年,喜欢京剧,会打太极拳,还懂一点书法,又说等会要请她们两位给学生示范怎样包饺子。杨红一听,心里就有点慌了。包饺子不成问题,但要教这些老外,就不光是个包的问题了,还得用英语讲解,那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正想推托,诗文德教授已经忙别的去了。杨红就坐在那里,心焦地打着腹稿,看怎么样才能把包饺子的方法用英语传授给这些老美。
一会儿就有热心的美国学生上来找她俩说话,一个个都夸奖她俩的衣服漂亮,表qíng之热切,态度之诚恳,使杨红恨不得立即就把身上的旗袍送给她们。还有几个凑上来与她俩切磋中国话,语调之滑稽,又使杨红觉得他们的老师应该是一位山东大汉,普通话吐字还算准确,但声调完全是山东方言一般。
有个叫MORGAN YOUNG的还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都写在纸上,问她这名字好不好。杨红一看是“杨墨耕”,不由得连声叫好,说你的姓跟我的一样。这一下,就围上来一群,个个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写出来,向她讨教。杨红把他们的中英文名字一一对比,发现这个取名的人,的确不错,ANDREW RODECO 就叫“若岸舟”,CATHERINE CO× 就叫“高爱玲”,中文名跟英语名的发音相近,又很优雅动听,就问:“你们的中文名是谁取的?”那些老外咬文嚼字地回答说:“丘老西。”杨红就想,这个丘老西看来中英文水平都不错。
杨红打量着那些着中国装的老美们,很有点忍俊不禁。这林子倒不大,可是什么样的鸟都有。女生比较单一,主要是旗袍,有几个人穿得不伦不类,上面是偏大襟的小褂,下面却是牛仔裤,大约实在是找不到配套的了。
男生就有点像在搞传统男装大荟萃了。有中山装配长围巾,像当年演唱《我的中国心》的张明敏儿;有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的,如果不是《白毛女》里面的huáng世仁,至少是他的狗腿子穆人智;有一身素白雪纺唐装的,飘飘然如陈真霍元甲;还有的一身短打,腰间扎着三英寸宽的红腰带,英气bī人。这些装束,就算放在今天的中国,都要引得路人注目,堵塞jiāo通,现在在这里,每套中装的上面都探出一个高鼻凹眼的头来,就越显得搞笑。看来中国的传统,真的要在外国才找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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