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娴对这个答案似乎有点失望,只问杨红,“你学不学太极?”
杨红看看彼得,觉得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眼神很柔和,很特别,有点温qíng脉脉的意思,心想,我是不是又在自作多qíng了?见肖娴等着她回答,便说:“好啊,我也学。”她看见彼得意味深长地笑着,仿佛在说:“你又上我圈套了。”
彼得指指厨房,问:“两位美女可不可以帮我煮饺子?包可以让他们乱包,但煮不行,煮开花了,煮得不熟都不行。”
杨红和肖娴一口答应下来,跑到厨房去煮饺子,听见彼得在外面jiāo代大家一定要捏紧,不然馅子会漏出去的。又听见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叫柯克“丘老西”的。彼得一路夸奖这个太棒了,那个非常出色的,好像没有一个不是白案大师。
彼得把学生包好的饺子一盘盘端进来,又把杨红她们煮好的饺子一盘盘端出去,只叫了一个学生帮他,其他人不得进入厨房,免得手忙脚乱之中烫伤了谁。过一会儿,他就跑到杨红和肖娴身边,问她俩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肖娴开玩笑说:“你不见我们忙着帮他们捏紧,两手不空?喂一个吃吃。”
彼得就真的用叉子叉个饺子,chuī两下,喂了一个到肖娴嘴里。等他换把叉,要来喂杨红时,杨红脸红心跳地躲一边去了。彼得也不客气,一转手喂到自己嘴里去了。等彼得走到外面去,肖娴就小声嘀咕:你这个口语老师,泡女人真有一套,温柔得杀死人啊,再这样搞两下,我要把持不住了。
杨红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觉得彼得有点过分了。
彼得已经脱去了外面的白衫子,露出里面穿的白色短袖T恤,自我标榜说:“里面打了底子的,这白衫子有点透明,怕露了两点。”他光着肌ròu鼓鼓的手臂在那里走动,又离得近近的接递饺子盘,搅得两个女人心慌意乱。杨红站在炉子跟前,一直烤着,脸红得不行,汗水把旗袍都湿透了一块,贴在背上,很难受。幸好旗袍不透明,不然只怕彼得又要挖苦她了。
3
晚会结束后,等杨红他们把锅碗瓢盆什么的都洗刷gān净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杨红想起要跟海燕打个电话,叫她来接,看见彼得有手机,就问能不能借来打个电话。
彼得问:“这么晚了,还有约会?不说跟谁打就不借。”
杨红说,我得跟我室友打个电话,叫她来接我们两个。
“那就不用了,她女儿明早要上学,现在肯定已经睡了,别吵醒她们。我这个太极大师送你们回去不比她来接好?”彼得建议说。
肖娴立即表示赞成。
杨红本来想说“想不到你认识我室友”,但忍住了,不要让彼得说中,说跟他相关的事都得用个“想不到”。杨红暗自思忖,彼得对我室友这么熟悉,说不定海燕也认识彼得,那我提起彼得的时候,海燕怎么没说她认识他呢?
彼得开的是一辆灰色的车,跟海燕那辆一个颜色,安吉拉说过,那颜色不叫灰色,叫金属钛色,杨红挺喜欢那颜色,气派,又经脏。彼得用遥控开了车门,两个女人不知谁该坐前面,就一起钻到后座上。彼得问了一下肖娴的地址,决定先送肖娴,回头再把杨红放在她楼下。
初秋的夜晚,凉慡的风从天窗chuī进来,很柔和,不放肆,给人一种醉醺醺的感觉。彼得在前边什么地方按了一下,车里就响起了《梁祝》的音乐。杨红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暖的东西在流动,不知道是因为音乐本身的感人力量,还是这音乐使她想起了陈大龄,亦或是彼得恰好也喜欢这音乐。
听了一会儿,杨红就觉得这音乐有点不大对头。不像是小提琴的声音,比小提琴低沉。刚想问一下是什么乐器,就听见连音乐节奏都变了,变成了很鲜明很qiáng劲的节奏,像是探戈或者什么类似的音乐,蓬蓬啪啪的,有点离《梁祝》太远了。这样的前奏过去,就听见了一阵口哨声,chuī着《梁祝》里化蝶那段。杨红有点生气,这是谁?怎么可以把这么凄美的音乐搞成这个样子呢?更令杨红生气的是,彼得也跟着音乐,chuī起口哨来。方才杨红对他产生的一点好感,就在这口哨声中烟消云散了。
杨红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心想,彼得这个人是不可救药的油腔滑调,什么高雅美好的东西,到了他那里,就会跟这首《梁祝》一样,调子没变,但演奏的乐器变了,节奏变了,表现的意境也随之变了。这首用口哨chuī奏的《梁祝》,很能代表彼得这个人的特点。不能说他人不好,正如不能说这曲子不好一样,但他没个正经,把什么东西都搞滑稽了。
彼得仿佛没有觉察到杨红的沉默寡言,继续听着他的口哨《梁祝》,chuī着他的口哨《梁祝》。把肖娴送到家后,彼得不用杨红指点,就轻车熟路地开到杨红楼下,找了个空位停下。杨红不等他转到她那边帮她开门,就自己推开车门钻了出来。彼得也不尴尬,只站在一边,微笑着说:“绅士想献点殷勤,都不肯给一个机会啊?”
“还不习惯。”杨红淡淡地说,“你把后备箱打开一下,我把锅子什么的拿出来。”彼得要紧不忙地掏出一支烟,点上,也不开后箱,只缓缓地说:“你在生气,这我看得出来,赶快jiāo代,你在生什么气。”
杨红有点不好意思,我算什么人,可以生他的气?就算他把《梁祝》丑化了,我也没资格生气,又不是我的《梁祝》。再说那盘CD应该也不是彼得灌制的,怎么能因为他放了一下就责怪他呢?
“谁说我在生气?”杨红笑着说。
“我说你在生气。”彼得嘴上的烟,随着他说话一动一动的,令杨红又有点生气,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一股痞气,抽烟不说,还让烟沾在嘴上,吊儿郎当的。但他一身素白地站在那里,夜风习习,chuī得他那宽松的白色衫裤飘飘的,又很有诗意和仙气。月光洒在他脸上,轮廓分明的脸该高的高,该凹的凹,有点雕塑美的意味。杨红只好在心里承认这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在他身上,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有,搞不清该怎么评价他,还是不评价的好。
“让我来猜一猜,”彼得眯fèng着眼,自信地说,“肯定是因为我刚才放的那音乐,因为你本来好好的,一听了那音乐就不吭声了。按你的个xing,你是不喜欢听到《梁祝》用口哨chuī出来。”
杨红被他说中,也不再扭捏,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我不明白,化蝶这样悲伤的音乐,怎么会有人想到用口哨来演奏呢?”
彼得笑起来,夜色中越显得牙白,杨红很惊讶,抽烟抽成这样,居然会有这么白的牙,这个人真是让人难懂了。周宁的牙永远是huánghuáng的,因为抽烟,连手指都是huáng的。
“口哨能不能表现悲伤,我就不说了。”彼得说,“就说你那个化蝶吧,那一段不仅仅是化蝶,而是《梁祝》的爱qíng主题,是贯穿全曲的。呈示部的引子和再现部的化蝶用的是同一段音乐,首尾呼应。梁祝的故事不仅仅是化蝶,梁祝途中相遇,结为兄弟,同窗三载,十八相送,都是青chūn活泼,欢快动人的。你想,当祝英台女扮男装到学校去上学的时候,她chūn风得意的劲头,就算在无人之处chuī两下口哨,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这盘CD上,不同的艺术家用不同的乐器演奏这段爱qíng主题,可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是能使人从更多的侧面来诠释这个故事吗?”
杨红被他说得一愣,既没想到那是《梁祝》的爱qíng主题,也没想到过祝英台调皮的一面,总是一听《梁祝》就首先想到化蝶和死亡。
“即使是化蝶,也是美丽多于哀伤,”彼得说,“《梁祝》的故事,之所以感人,正是因为它那种哀而不伤的基调。化作蝴蝶,翩翩起舞,终生不分离。所以化蝶不是死亡,是超越死亡。连死亡都可以超越,还有什么不能超越?那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给人绝处逢生的鼓舞。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也成功地表现了这种基调,你听它的时候,会感动,会陶醉,甚至会流泪,但你不会痛哭,不会颓废。”
看惯了彼得的油滑,他这种神态令杨红有点胆战心惊,感觉他有点灵魂出窍。这个连生活都不能严肃对待的人,突然侃起死亡,反而叫人有几分肃然起敬。而且说到超越,使杨红不能不想起陈大龄说过的话。
她感到彼得跟陈大龄有几分相似,难道彼得真是陈大龄的弟弟?他们两人长得并不像,陈大龄皮肤白皙,是人们常说的“晒白皮”,就是晒不黑的那种。晒了太阳,皮肤会有一阵发红,但红过了,又变回白皙。彼得呢,好像是特意在太阳下晒过了的,像杨红在这边看到的很多美国人一样,是所谓的健康色。肤色相差这么远,应该不会是兄弟。
从风格上讲,陈大龄优雅;而彼得,怎么说呢,用个好听的词就是潇洒,用个不好听的词就是吊儿郎当。但他此刻神qíng严肃,甚至有点肃穆,就可以称得上潇洒了。他们两人给人一文一武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陈大龄拉提琴,而彼得打太极。但两个人又都不是只文只武。陈大龄在篮球场上奔跑起来也是虎虎生风的,杨红曾经站在走廊的窗子边看陈大龄在楼下cao场上打篮球,他带球上篮的时候,如离弦的箭,脱缰的马;跳投时那手腕一动,球就像从他手里滑出去一样,连篮圈都不碰,就悄无声息地进去了。而彼得讲课的时候,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朗诵英语诗,可以即席翻译成汉语,应该算很有文采;即便是表演太极的时候,都有一种诗意的文质彬彬。说他们相似,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原因,说不出根据。也许是他们的身高相似,也许是他们都用了超越这个词。
杨红不知说什么好,只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段就是化蝶。”
“不知道的事,就生起气来?”彼得歪着头,“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生气,不是会弄出很多冤假错案,还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
杨红觉得他又在居高临下逗弄人了,无心恋战,就说:“不早了,我得上去了。”
彼得一边打开后备箱,一边说:“你不能用你的好恶来要求这个世界,别人有别人的审美观,不能因为别人的审美观跟你不一样就觉得别人是丑恶的。”
杨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觉得他说得对,但嘴里却不想说出来,只伸手到后车厢里去拿自己带去的锅子什么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彼得站在那里,挡住不让她拿,嬉笑着说:“还在生气?那你拧我两把解气吧。你们女人不是爱拧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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