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2_艾米【第二部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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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了,杨红已经看不清彼得脸上的表qíng。彼得打破沉默说:“以前梅拉蒂到A城来看我的时候,我们都会到这里来,那边有个网球场,我们打一会儿网球,就到这个湖边来,坐在这棵树下,她喜欢躺在我怀里,看晚上的星空,讲她小时候的事,她的梦,她对未来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静谧的时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样。”

  “这里的确很美。”

  “梅拉蒂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刚开始以为是因为两地分居,就没有在意。后来她想小孩想得很着急了,我们才去医院检查。结果……如果早点查出来……她是不会……总以为人年轻的时候是不会跟医院有什么关系的,梅拉蒂平时连感冒都很少生,我从来没有想到督促她去做体检。其实女人的这些癌都是可以治愈的,只要发现得早……”

  彼得抬头望着夜空,有一阵没说话,杨红觉得他是掩盖他的泪,也找不出话来安慰他。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彼得才说:“梅拉蒂是一个很爱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总说女人不经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总在担心等她老去的时候,我还不老。她总是说她愿意在衰老到来之前就死去,那样她在我心目中就永远是年轻的。我那时应该同意跟她离婚的,那样她就不会一定要留下一个卵巢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还活着。离了婚,我也会一直等在那里的,等到她生命保住了,我可以用一生来说服她跟我复婚,只要生命还在,什么都是可能的,我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呢?”

  “你这就是不了解女人了。她提出离婚,是因为不想拖累你,她心里是舍不得离婚的。”杨红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女人在这种时候,都想试探一下丈夫,看他们到底爱不爱她们,爱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时同意离婚,那你就是杀了她了,她对你的爱qíng灰了心,可能一侧都懒得切,只求速死。你在那种时候离开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种事qíng是千万做不得的。”

  彼得转过头,疑惑地望着她:“女人这样想?那不同意离婚是对的?可是我应该说服她把两个都切掉,但我说不服她,自己也心存侥幸。”

  “听海燕讲,当时有的医生也认为可以先切一个的呢,连医生都没法确定的事,你怎么能预先知道呢?”

  “我应该说服她的,不管医生说什么,我应该说服她的,梅拉蒂不是医生的妻子,是我的妻子,医生可以冒这个险,我不应该冒这个险。”

  杨红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摆脱这种内疚,叹了口气说:“可能不管有没有你,她都愿意留一个的。女人怕老不怕死,如果是我,想到自己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要像一个更年期过后的女人一样,我也会愿意留下一个的,既然医生都那么说了,谁会想到医生是错的呢?就算我知道医生是错的,我也愿意只切一个,哪怕会少活很多年,但可以活得年轻。”

  “你真这么想?”

  杨红真诚地说:“我是女人,跟梅拉蒂年龄差不多,我想我会这样的。梅拉蒂是女人,她为什么不这样想呢?有没有你,她都会希望自己年轻,永远年轻。”

  彼得叹口气:“女人哪,有时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貌美就那么重要吗?生命都没有了,美又将附之何处?”

  杨红知道自己的说服力有限,彼得愿意接受愿意相信,只能是因为他现在像溺水的人一样,急于抓住一根救命稻糙。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来到了那段铁路上。远远地,开过来一辆火车。

  彼得叮咛说:“待会儿你就站在这个框里,不要乱动,等火车过去。我到对面那个框去。”

  火车快到的那一刻,彼得快步走到桥的另一边,倏地一下,他们就被火车隔开了。那是辆货车,有很多车厢,很长,行进得很慢。杨红被货车隔着,看不见彼得,突然觉得这有点像某个电影里的qíng景。两个人被隔在铁路的两边,等到长长的火车终于开走之后,某一边的那个人就不见了。杨红看了看桥下的小河,河不宽,水不会很深,但桥很高,望下去令人眩晕。她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仿佛等这货车开走,彼得就会不在那边了。刚才为什么要让他去那边?两个人站在一边,会挤一点儿,但也是站得下的。

  杨红想绕到铁路的另一边去,看看彼得还在不在,但桥很窄,人只能站在框里面。她焦急地等火车开过,等了一会儿,好像货车还没有完结的意思,杨红忍不住高声叫起来:“彼得?”她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回复,好像听到一声“这里”,她不敢怠慢,不停地呼唤着:彼得?彼得?有时她好像听见他回答着,有时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她继续呼唤,心里默默祈祷着彼得不要做傻事,祈祷从今以后,彼得都会走在她的视线里,永远不会走到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因为她一旦看不见他,就觉得他会发生什么事。

  等货车开走后,杨红看见了彼得,还在那里,正从对面的那个框子往她这边走来,不觉舒了口气说:“刚才有那么一会儿,觉得等火车开走,你就不在那里了。”

  彼得惨淡一笑:“我不会有事的,知道一个人的死可以这样深地影响到别人的生活,我不会做傻事的。每个人都应该为了那些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珍惜他自己的生命。”然后很感激地说,“我听到你叫我了,我一直在答应。”

  两个人在铁轨上默默地走了一段,彼得指指脚下的铁轨说:“离开A城回N州之前,她想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当我抱着她,在这条铁路上走的时候,她对我说,‘等火车开近了,就把我扔在这铁路上吧,我再也没法忍受这种疼痛了,就让我这样去了吧。’我知道她很痛,也知道我们是回天无力了,但我舍不得让她走,就一直对她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现在想来,也许那是很自私的,因为她为了我这句话,一直死死地撑着,多受了很多苦。”

  “你不要老是这样自责,”杨红说,“你看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幸福,你这样折磨自己,她要是知道,肯定很不开心。”

  又一辆火车开了过来。杨红想都没想,就伸手拉住了彼得,不让他再闪到对面去。她拉着他,两个人挤在一个框里,彼得站在靠路中间的那边,伸开双臂,把杨红圈在自己怀里,闭上眼,喃喃地说:“宝贝,我在这里,别离开我。”

  杨红靠在他胸前,听火车一节一节地从他身后开过去,不知道他此刻把自己当作谁,只在心里说:他把我当谁重要吗?只想这样被他拥在怀里,让他以为梅拉蒂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让他的心得到安宁……

  9

  杨红牵着彼得的手,像领盲人一样,领着他,慢慢走完那段铁路,走完几条小街,走过那个教堂,走回彼得住的地方。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杨红只觉得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一切都是缥缥缈渺的,像现实,又像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或者是书里的某个场景,她不知道电影里书里的女主角在这样的qíng况下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连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是梅拉蒂,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愿离开彼得,不愿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间屋里面对cháo水般的记忆而没有一个人拉着他给他这个世界的人气。她希望自己能像天使一样,把彼得搂在怀里,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安静地睡一觉,而等到他一梦醒来,过去的痛苦就消失殆尽。她希望自己能有一种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里的忧伤抓起来扔掉。如果海燕说的有关男人喜之极悲之极的表现是真的,那就希望彼得能用xing来疯狂一番,发泄一番,减轻他心中的悲伤,在发泄之后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彼得反握住杨红的手,把她带到他的车前,用遥控开了车门,沙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杨红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且是英语,好像那些刚来美国的小孩子一样,半年不说话,一说就是流利的英语。也许正因为是英语,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现在也比较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会英汉夹杂,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更好的词,有时是因为说汉语说不出口,而很多时候,是因为说汉语的时候,人们会认为你在搞笑。可能大家的英语还没有纯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语听起来严肃一些。

  在杨红听来,有些话一旦用英语说出来,就平添几分深qíng。她听到彼得叫“宝贝”的时候,虽然知道他是在叫梅拉蒂,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样,那份亲切,那份宠爱,那份深qíng,绝对不是“宝贝”能够传达的。

  彼得看了她一会儿,用遥控把车锁上,仍有点沙哑地说:“那跟我来吧。”就握住杨红的手,带着她上楼。

  杨红觉得好像这是一个做过千百遍的动作,好像从前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每天都是两个人从各自的单位回来,等在门口,当两个人都到齐了,彼得就会拉着她的手,把她带上楼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也许上一辈子两个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一场梦,现在醒来了,回到现实了?或者现在这个场景只是一场梦?杨红使劲摇了摇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掐了自己一把。知道痛,应该不是梦。

  进了门,彼得走去把几个窗子都关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长的T恤,递给杨红:“洗了澡当睡衣穿吧。”

  杨红接过“睡衣”,彼得把她带到浴室,为她开了水,就走到客厅去了。杨红让温暖的水冲在头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她想起有些电影里的镜头,女主角在冲澡,男主角推开浴室的门,然后观众就只看见浴室玻璃门上映出的男女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彼得会不会这样撞进来,觉得心在怦怦乱跳,这好像太出格了一点儿,自己还从来没有做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一个男人,但眼前这个人,仿佛又有一种并非外人的感觉,而他也似乎没把她当一个初次留下过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把她当谁,她宁愿他把她当梅拉蒂,那样就可以让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许他永远都只是在她身上寻找梅拉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担他的哀伤,只要能分担,他把她当作谁都可以。她只担心自己像梅拉蒂像得还不够,不能真正使他把她当梅拉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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