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犹豫地把那勺蟹huáng送进了嘴里。
“好吧。”他叹一口气:“我只好等我的菜上来了。”
我察觉到了他言外之意:“你的菜是什么?”
他还没回答,佣人默默在桌上摆开阵仗,第一个盘子盖着西餐盖,简直是庞然大物,我嗅到了黑胡椒的味道,第二个是蟹huáng豆腐,白瓷小炖盅散发出诱人香味,然后是其他的小菜,零零碎碎的碗碟摆了一桌。
纪容辅的主菜盘子一打开,我顿时就明白他在得意什么了。
“大青蟹?”我一眼就认出那堆被处理过的大块蟹ròu是什么,吃海蟹最在乎一个鲜,纪容泽这种段位,不会舍近求远去用什么帝王蟹,自从小于跟的那个美食节目之后,三门青蟹在国内大热,总算抢去大闸蟹一点风头。
“林先生也喜欢青蟹?”纪容泽和我对上暗号:“我也喜欢海蟹的咸鲜味。”
“其实我个人觉得大闸蟹吃的是蟹huáng蟹膏,海蟹更适合吃ròu,而且做法也多,不像大闸蟹顾忌蟹huáng,只能清蒸。这道螃蟹的做法应该是新加坡的黑胡椒螃蟹吧,那边海蟹做法都偏辣……”
纪容泽的笑容总算到了眼底。
“对,容辅去年吃过一家专做蟹的餐厅,说做得不错,还给我带了个厨师回来,做的都是新加坡做法。”
“Ministry of Crab。”纪容辅在旁边cha话:“在Colombo。他们主厨还有家寿司店,也是米其林三星。”
我默默把目光从他盘子里的青蟹移开,继续往下聊。
“做海蟹酱汁很重要,我也做过辣椒螃蟹,酸度总掌握不好。”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背着吉他来,聊的是全是做菜,但偏偏停不下来:“其实我个人觉得民间有很多做法值得借鉴,我曾经在山东当地吃过一种小螃蟹,就拇指大小的个儿,香辣苏软,一点渣都没有,口感介于醉蟹和炸螃蟹之间,可惜做这个的是个地方上的小饭馆,连螃蟹品种都说不清。”
“是不是沙蟹?”
“应该不是,不过这个螃蟹也是按时节的,等十月我就再过去问问,看清楚是怎么做的。”
纪容泽笑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眼睛是弯的,更加显得一点攻击xing也没有,不愧是纪容辅的哥哥。
“到时候可一定要告诉我。”他对着我笑:“我已经被勾起好奇心了。”
“那当然。”我满口答应,顺手夹起桌上配螃蟹的小菜来吃,这一吃顿时连眼睛都亮了,一盘jī头米尤小可,虽然是出水不到一天就会变味的东西,也不算多新奇,但是这碟像是酱茄子的东西味道实在特别,去了皮的茄子大多过分糯软,这道小菜却很有筋骨,难得的是味道,我尝了一口就猜到用了jī油跟jī汤,那股特殊的jīròu鲜香味浸入了茄子的纤维里,简直让人连舌头都想吞掉。
茄子和jī向来是上好搭配,茄子就像海绵,不管是鱼汤还是jī汤,都能吸收得很好,我个人偏爱用jī来配,因为jī比鱼油脂更重,可以去掉茄子的涩青味。
但这道小菜实在让我见了世面。
“这是?”我脑中有个名字呼之yù出,只是不敢确认。
纪容泽笑得眼弯弯。
他穿中式服装,白色,衬得面容如玉,我猜到他会吃,但没猜到他这么会吃。
他说:“林先生厉害,这道确实是茄鲞。是金陵酒店一位厨师复原的,老先生十年前曾在国宴主勺,现在已经不轻易下厨了。”
我好歹也是做美食节目的,竟然一点风声没听到。想必那位老先生只是做着玩玩的。
我又吃了一口,这次是细尝,红楼梦我没看过两次,就算看也是为了看吃。去年有人重拍红楼,想给我出专辑的那位前辈cao刀音乐部分,想提携我去帮忙,我很聪明地推掉了。结果那版红楼骂声一片,从导演到服装全部身败名裂。
“红楼梦里的茄鲞有两个版本,有个是九蒸九晒,大概是后人附会的。但是流传较广的那个版本,茄子切丁,用各色香果,jī汤收,糟油拌,放在坛子里,很多人以为是用现代炒菜的方法去做,但是老先生尝试了一种快失传的方法,就是……”他故意放慢速度。
“茄子鲊!”我脱口而出。
我早猜想过,鲞和鲊其实是近义词,茄鲞的鲞字是一种做法的意思,但是没听过其他的鲞,很可能是鲊的另外一种说法。鲊是真正的古菜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晋,现在渐渐失传了,只在各地的土菜里有一点零碎痕迹,上不了大场面,弄得跟佐餐的小菜差不多了。
我向来对鲊的做法很感兴趣,但我没做过这个专题,只是自己零星吃到一些,没真正入过门。以后有时间,一定跟元睿复原音乐一样,在全国各地好好找找古菜的做法。
纪容泽赞赏地看着我。
“林先生果然对美食很有钻研。真是博学,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探讨一下。”
“哪里是博学,我自己做着美食节目呢,老是到处跑,苏州、成都、陕西、云南、青岛,就是没出国。其实很多菜只有在本地才好吃!就比如羊ròu,很多人去了趟内蒙古,都没吃到地道的羊ròu。真正的好羊ròu要在锡盟郭勒去,那边做羊ròu真的好,根本不用大料,都是几味当地的香糙……纪先生,你也应该到处走走!老呆在一个地方是吃不到地道风味的!”
果然人得意就容易忘形,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但是再往回收已经来不及,而且我自己的声音又停了下来,一片寂静,更加尴尬。
好在纪容泽大人大量,连笑容也未曾褪去。
“我有时间一定会去一次的。”他对我笑:“林先生去过苏州?是去吃面还是吃点心?”
“都吃了。更喜欢面一点,那边的浇头花样多,我都挑花眼了……”我连忙收起尾巴,其实江浙那一带我都跑烂了,我在那吃的东西足够养出另外一个这么大的我了。
“我家里也有个苏州师傅,船鸭做得很好,林先生下次再来,一定好好招待你。这次是容辅说要吃螃蟹,他口味很怪,只好多做几样让他拣着吃,让内行人见笑了。”
我眼睛顿时亮了。
“苏州师傅?会做三虾面吗?”
“会的,林先生喜欢吃这个?”
“吃倒是还好,就是虾籽我总炒不出味道,大概是哪个关隘不对……”
纪容泽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下次我带你回家,问问那个厨师吧。”纪容辅在旁边cha话道,他已经吃完了青蟹,正在吃蟹huáng豆腐,吃了一口就皱眉头,大概是讨厌豆腥味,果然是惯坏了的少爷。
“算了吧,各家做法不同,一般都有秘方的,追问也不好。”我拒绝了。
纪容泽刚刚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没有往下接我的话,只是微微笑着,他以为我是要打听秘方。
他大概也只是负责吃,不负责做,他笑纪容辅吃东西挑,估计自己也挺挑,真正的美食家出身都不会太差。据说以前古董行里练徒弟,一开始就放在全是真品的地方练,等大了,再摸到赝品,本能地就能感觉到差距。美食家也是同样的道理,纪容泽这样的人,锦绣丛中长大的,从小吃的是好东西,自然练就一条好舌头。
事实上,对美食的研究和挑剔,向来是古代文人用来自矜的资本之一。红楼梦,金瓶梅,里面写吃都写得让人垂涎三尺,金圣叹打谜语都用的吃,袁枚的《随园食单》,整本写的是吃,李渔更不用说,清蒸螃蟹的拥趸,恨那些把螃蟹煎炒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聪明人总是这样,初次见面,各自眼中都带考量,我知道他刚刚停下话头是为什么,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过神来——我刚刚那个问法,问的不是那个苏州师傅的做法,而是把他当成了会下厨房的人。
有些话不用我现在上赶着解释,他这么聪明,自己会想到。
到那时候,再做朋友不迟。
-
回去还是纪容辅的车。
据说有司机开车要坐后座方显派头,我们两人一人占据一边后座。我吃螃蟹时喝了一点huáng酒,远不到微醺,不过不想说话,所以装死。
好在路不算长。
车快到伊颂时,纪容辅却忽然叫了停车。
不只是我,连司机也是一脸懵,不过司机比我听话多了。
“你先回酒店,我们走回去。”
我直到下了车,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我们”真的是我们。
午夜的北京依旧繁华,这段地段尤其,因为刚刚下了个很复杂的立jiāo桥,这一片墙就在桥下不远,左手边是川流不息的东三环主道,右边是高高的护土墙,墙上遍布六角形图案,沿着长长阶梯走到墙顶,才是北京繁华的夜生活,饭店也好,酒吧也好,那些建筑都在我们头顶右侧十米以上的位置,整条人行道上除了一个在风里瑟瑟发抖的流làng歌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要是现在上面有人砸个砖头下来,不偏不倚砸中纪容辅脑袋,估计纪家就没有四肢健全的继承人了。我又忍不住恶毒起来。
纪容辅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路,他大概是绅士风度泛滥,习惯xing走外侧,人行道没有围栏,据说东二环车流中心是自杀盛地,分分钟碾个粉碎。
不过要是真的砸石头下来,应该也是砸死我。
对于一个曾经梦想是复兴乐坛的人来说,这种死法未免太冤。
所以我最好现在最好是赶紧跑过这一段路,或者把吉他顶在头顶,保住一条小命再说。
但是我没有跑,纪容辅也没有跑,我们都只是静静地往前走。这氛围像极看电视的时候有个台在放一首你喜欢的老歌,而沙发柔软,你不困不饿也不渴,所以一动不想动,只想这样懒洋洋地躺到天荒地老。
路灯的光洒下来,空气中其实有许多浮尘,我偏头看纪容辅,他难得地没有转过头来,他的侧面很漂亮,眉骨高,眼睛无比深qíng,我喜欢他线条gān净的高鼻子,和他因为知道我在看他而微微勾起来的唇角。
他身上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容又优雅,他的肩膀好看,手臂修长,昏huáng的路灯照在他眉骨上,深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汪深潭。
“林睢。”他忽然转过头叫我。
“嗯?”我迟疑地回应。
他对着我笑,抬起手朝我右边一指。
彼时我们正走过一个转角,路灯在我们背后,我茫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我右手边的墙上,一大片茂盛的植物从墙顶倾泻下来。
52书库推荐浏览: 谦少 娱乐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