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把这边的号码给了门房,然后坐在那里等卓越的电话。快十二点了,卓越才打电话过来,声调亲切而激昂:“燕儿,谢谢你关心 ! 我没事,你们还好吧?”
“挺好的。我想问问你 --- 你上次说想请huáng海来 D 市帮你的,后来你 --- 请了没有?”
“没有,请了也没用,钢厂那些家伙麻木得很,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把北京的惨况一讲,就有很多工人愿意参加罢工了 ---- ”
她惊慌地问:“你们 --- 还在 --- 搞 -- ?”
“当然哪,难道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放弃不搞?他妈的 ! 没想到政府还真动手了 ---- 真他妈的不是人 --- 竟然敢下令开枪 ! 这个下令的人脱不了gān系的,一定会被绑在历史的耻rǔ柱上 ---- 。不过他们这样gān,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 38 军和 27 军矛盾很大,党内也是矛盾重重,很可能会搞成军阀割据 --- 那也比静坐绝食好百倍 ---- ”
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她从来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那些理想和计划,她一直都是当男人的夸夸其谈来听了。她把话题转到她关心的事上:“你没请huáng海到 D 市来?那他 --- 那几天 --- 不在 D 市?”
“不在。”他警觉地问,“怎么啦?”
她焦急地说:“他 ---- 我联系不上他了 --- 他电话打不通 ---- 他也 --- 没给他 --- 家打 --- 电话 --- 还是那事之前 --- 打了的 --- 后来就没再打过 --- 他这么细心的人 --- 出了这么大的事 --- 他怎么会 --- 怎么会不给 --- 我 --- 他家打电话呢?你说他是不是 --- 也 --- ”
他沉痛地说:“恐怕是凶多吉少 --- ”
她哭了起来:“姚小萍说你跟北京有联系,你能不能找人帮忙打听一下?我 --- 代替他爸爸妈妈谢谢你了 ---- ”
“谁说我跟北京有联系?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我只跟 E 市有联系, E 市才跟北京有联系,但他们现在忙得很 --- 你叫谁去打听?死的人成千上万,如果一个个都叫他们去打听,他们从哪里打听起?”
她一听“成千上万”,知道huáng海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哭着问:“你 --- 能不能看在 --- 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 --- 找你以前 K 大的熟人 --- 帮忙 --- 到 A 大打听一下?就算我 --- 求你了 ! ”
“那边的大学怕学生闹事,都放假了,学校早就走空了,我到哪里去找人打听?他家里人呢?他们不管自己的儿子的吗?怎么要你来管?”
她茫然地问:“他家里人 --- 怎 --- 怎么管?”
“到北京去找啊 ! 他家里人怎么不去北京找找呢?听说各个医院都停满了尸体,停尸房老早就放不下了,就放在走廊上,自行车棚里,臭气熏天。如果没人去领尸,医院就把尸体处理掉了 ---- 。北京那边只要是那两天出去没回来的,家里人都是每个医院挨家去找 --- ”
她听得手脚发软,连孩子都抱不住了:“你 --- 你 --- 听谁说的?我 --- 我不信 --- ”
“你又要问,我说了你又不相信,那你问我gān什么呢?你不相信我,你自己回去听听外电报导就行了。外国记者都是讲事实的,要新闻不要命,遇见这样的事,都是冲在前面,钻天觅fèng地打听。早几天就报道说死了几千,伤了几万了。你那里闭塞,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烈士的鲜血不会白流的,这段时间全国各地的革命热qíng都空前高涨 ---- 比前几个月还要高涨 --- 所以说 --- huáng海他们的血 --- 不是白流的 --- 人民大众的眼睛都是被血擦亮的 --- 一滴血比十万句口号都管用 --- ”
她被他一路的“血”“血”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知道嘤嘤地哭。他警告说:“你可别自己跑北京去啊,你一个女人,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跑那地方去找人,还不如说是去找死。你自己不要命我管不了,但你别害了孩子 ---- ”
她听了他这番话,才发现自己qíng急之下把什么都bào露出来了。她不敢多话,匆忙说了一串“谢谢”就挂了电话。
她连夜就要赶到huáng海家去报信,好让他父母去北京找他。她妈妈阻拦不住,只叫她把孩子放家里,叫她弟弟陪着骑车过去。两个人拼了命紧赶慢赶,到huáng海家时已经半夜三更了。huáng海的父母显然也知道了一些不好的消息,他们到那里的时候,老两口都还没睡,屋里亮着灯。他们刚一敲门,里面就把门打开了,huáng海的妈妈肯定是哭过了,两眼红肿,看见她也不打听姓名,直接就问:“是不是海儿他 --- ”
她慌忙解释说:“没有,没有,我还没跟他联系上,你们也 --- 没联系上吧?我 --- 刚刚跟我 --- 一个同学联系过了,他 --- 比较熟悉北京的qíng况 --- 他说 --- 最好请家人到北京去 --- 找 --- ”
huáng海的妈妈又哭了起来,他爸爸焦急地问:“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消息?海儿他是 --- 失踪了吗?还是已经 --- 遇难了?”
“不是,不是,都没有,只是因为联系不上 --- 我那同学说 --- 凡是这两天 --- 联系不上的 --- 他们家里的人都到各家医院 --- 找人去了 ---- 我带着孩子不方便 --- 就拜托你们了 --- ”
huáng海的父母听说“孩子”,都很惊讶,但没问什么,只说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北京,但他们说最近几天因为学生在铁路线上静坐示威,去北京的火车经常被迫中断,所以他们决定花钱请人开车送他们去北京。
石燕把父母单位的电话号码jiāo给他们,恳求他们一有消息就通知她,还让他们告诉huáng海,她和孩子都挺好的,叫他别挂念。
但huáng海的父母一走就没了音信,局势却一下明朗起来,邓小平接见了平bào部队,通缉令列出了首批 21 个在逃要犯,电视上播放了bào徒们制造反革命动乱的实况,解放军战士被bào徒杀死烧死,有的还被开膛破肚,吊在某桥下展览示众。一时间,“dòngdòng拐”群qíng沸腾,说起这事,都是义愤填膺。杀害人民解放军,毁我长城,真是反了他们了 ! 咱们就是军工厂,以前都是军人编制,反对解放军就是反对我们 ! 看那架势,如果他们看见被通缉的人,可能根本不会送公安,直接打死算了。
石燕吓得不敢提huáng海的名字了,心也沉到了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卓越的诡计,把huáng海的父母送进火坑里去了。说不定政府早就张了网在那里,专门等那些上京找人的自投罗网,不然邓小平怎么等到现在才大张旗鼓接见平bào部队呢?难道他就是在等着抓huáng海的父母?她本来还在为通缉名单里没huáng海而高兴,这下才看出自己的愚昧来了。既然要株连九族,怎么会傻乎乎地把huáng海的名字放在通缉令里呢?那九族不早就跑掉了?也许那 21 个早就死了,所以把他们的名字挂在那里杀jī吓猴,真正要抓的人名单,是通过内部渠道传递的。
她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奶水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喂不饱儿子的地步。她父母和姚妈妈到处打听催奶的偏方,她自己也bī着自己心qíng开朗,大碗地灌各种催奶药汤,但都没有效果,最后只好用奶粉代替。
当她发现靖儿没有她的奶也能生活下去的时候,她更加自bào自弃了。姚妈妈说她成了“神仙”,不吃不喝还能像个铁人一样成天抱着孩子到处走。她现在就像她父母的跟屁虫一样,总在她父母单位那里晃,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电话,就是在附近转悠,转两圈就跑到她父母办公室去查看有没有人打电话给她。大家只说是她休产假,闲着没事,又跟丈夫两地分居 ,神神叨叨也不奇怪。但有好心人提醒她妈妈,说燕儿是不是带孩子太累了,怎么瘦成这样?你女婿也不回来看看,忙什么呢?该不是在忙动乱吧?吓得她父母连声否定。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huáng海的父母上她家来了,两个人风尘仆仆,满脸倦意,走的时候是两位中年人,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两位老年人了,真的有“dòng中才数日,北京已百年”的感觉。她不敢问起huáng海,只按捺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等他们自己说起这事。
但“两位老人”没说什么,只谢谢了她,然后jiāo给她一个小包,就说雇的车还在外面等着,他们得回去了。她qiáng撑着把“两位老人”送到门口,看他们的车走了,便抖索着返回卧室,先靠在chuáng上,然后打开了那个小包。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块跟她的一模一样但颜色不同的石头,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因为那是huáng海带在身边的一块石头,是他在一个旅游景点买的,一共两块,形状大小一样,上面写的字也一样,就是颜色不同。
卖石头的人说这是世间罕有的“鸳鸯石”,天然生成,分公母的,一“鸳”一“鸯”,两块石头生成的地方可能不同,但它们会借助河流或小溪,慢慢地向同一个方向靠拢,直至汇合,而一旦汇合,就不再分离。但这种最终能汇合的“鸳鸯石”是很少的,大多数都陷在河底的泥里不能自拔,或者被人捡走了。如果你把一个单独的“鸳”或者是“鸯”从河里捡起来,那你就害了它们了,它们自知今生汇合无望,会自我毁灭,化神奇为腐朽,所以你在河里看见的是一块美丽无比的石头,但等你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手里,就变成一块不起眼的普通石头了,所以“鸳鸯石”是无价之宝,不要说拥有,就是见过的人都很少。
huáng海说他喜欢这个传说,喜欢上面的字,就花大价钱买了这对石头,被同行的人大力嘲笑了一通,连那个卖石头的都笑得合不拢嘴。
艾米:至死不渝(111) 2008-03-22 07:44:49
石燕把自己那块石头找了出来,对照着huáng海父母带来的那块看,确定那块石头只能是huáng海的,因为跟她这块一模一样,就是颜色不同,肯定是一“鸳”一“鸯”。其实也就是两块形状相似但颜色不同的石头,huáng海说连形状都可能是用机器磨出来的,但他说他喜欢那个传说,很合他的心境,所以明知道是编出来骗人的,他也心甘qíng愿受骗。
她想不出为什么huáng海要托他父母把这块“鸳鸯石”jiāo给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所以他事先就把石头托付给什么人了,而那个人把这些遗物转给了huáng海的父母。
她不甘心地翻检那个小包,看能不能找到一封信或别的什么东西,既然huáng海想到了把“鸳鸯石”托付给谁,他一定会设法留下几行字。她果然找到一封信,但笔迹却很陌生,有些地方有点像huáng海的字,但很多地方都不像,也不像是有人故意模仿,而像是一个曾经字写得很好,但因为丢太久而荒废了的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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