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寒不做题,他只抄题。假如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什么,他也会把它们加上去,像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记录员。
抄写停顿的间隙,他看了一眼夏林希,却发现她趴在书桌上,已经睡着了。
此时临近晌午,当空一轮骄阳似火,烈日炙烤着大地,整个写字楼都很热。
而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落地窗上没有窗帘,灿金色的阳光直she进来,十分刺眼。那些飘在空中的浮尘,随风摆动的微粒,玻璃映出的虚影,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蒋正寒望了望窗外,又瞧了一眼夏林希。
片刻过后,他从原位站起来,把椅子往前拎了拎,重新落座以后,整个人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夏林希好像睡在他的影子里。
二十分钟一晃而过,等到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补习课终于结束了,下次遭罪又是六天以后的事。
大家纷纷起立,各自收拾起了东西,教室内一片嘈杂喧闹,夏林希也被吵醒。
她揉了一下眼睛,低头收拾书包。蒋正寒递过来一沓糙稿纸,纸上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例题,他画图从不用尺子,但这次打破了惯例。
夏林希捏了一下厚度,估摸着怎么也有十几页了。
她把那一沓纸装进书包里,有一种不好形容的感觉,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十分陌生,在此之前的十七年,她从未切身体会过。
当然,这些心事她不会和父母说。
补习班下课以后,夏林希走出了写字楼,她站在路边等了半分钟,就看见了她妈妈的车。
一辆银白色的奔驰,车牌号包括了夏林希的生日。
车上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到她妈妈开口说:“我刚从家政公司回来,给你找了一个保姆,四十多岁,姓彭,老家是农村的,雇主评价不错。”
夏林希点头,问道:“她什么时候来?”
“明天一早,她会过来给你做早饭,然后打扫卫生,”夏林希的妈妈答道,“你喜欢吃什么也和彭阿姨说,让彭阿姨给你做。”
前方两百米是一个红绿灯路口,当前状态是红灯,整条长街上堵满了汽车,十字路口处还有jiāo警巡逻。
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这些噪音混杂在一起,多少有点闹耳朵。
夏林希靠上了车门,扭过头看向非机动车道。
这一条长街的绿化带上,栽种着整齐的行道树,枝叶错落茂密成荫,挡住了过往的人影。
蒋正寒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因他身形颀长又挺拔,背影就十分惹人注意。
夏林希一眼瞥见了他。
她的妈妈摘下墨镜,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夏林希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同学。”
“哪个同学?”妈妈侧过了脸,“你指给我看一看。”
夏林希回过神,随便指了一个路人。
堵塞的车道没有疏通的趋势,有几辆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当然在这种qíng形下,按喇叭也是徒劳无功。
妈妈查了一下路况,接着刚才的话问道:“那个同学的成绩怎么样?”
夏林希说:“还好。”
“是你们班的前十名吗?”
“差一点就能进了。”
她妈妈点头:“那还挺不错的。”
前方那一盏绿灯终于亮起,自行车成群结队,比汽车消失的更快,夏林希转回了头,岔开话题道:“今天下午两点钟,叔叔是不是要来我们家?”
“还有你堂妹也要来,”夏林希的妈妈说,“不过他们今天晚上就走了。”
夏林希的堂妹名叫夏安琪,比夏林希小了两岁,在市中心的福安中学读高一,目前正在放暑假。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的学业还算轻松,于是整天无事可做。
最让她父母担心的是,夏安琪不知道在哪里认识了一帮朋友,她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整天和朋友们出去玩,玩到很晚才会回家。
“你堂妹从小就黏着你,有什么话都喜欢和你说,今天下午她要是和你说了什么,你也劝劝她,”夏林希的妈妈开口道,“劝她好好学习,别整天夜不归宿。”
夏林希答道:“我可能劝不住她。”
“那就别管了,”妈妈手握方向盘,速度开到了六十公里,“你的时间很宝贵,学习要放在第一位,别的事qíng不用你cao心。”
夏林希默不作声地点头。
这天下午两点,叔叔一家果然来了。
正门的门铃响了以后,夏林希她爸爸走过去开了门。
她老爸昨晚宿醉,头有点痛,早上起来买菜,中午又忙着做饭,饭后本想卧倒睡一觉,奈何弟弟一家来串门。
门开以后,夏安琪踏上玄关,张嘴第一句就问:“我姐姐呢?”
夏林希的妈妈弯腰给他们拿鞋子,笑着回答:“你姐姐在房间里学习呢,你去找她玩吧。”
夏安琪换了拖鞋,颠颠跑去了夏林希的卧室。
她今天穿了一条红裙子,腰带是黑色格子网的,把她的腰束得很紧。为了和衣服相称,她特意戴了红色的发箍,头发也没有扎起来,直接披散在背后。
“姐姐!”夏安琪推开房门,进门以后,她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猜我这几天玩了什么?我和他们玩了三国杀,斗地主,还有láng人游戏,在KTV包厢里过夜,特别好玩。”
夏林希的房间很大,铺了深色的木地板,gān净到纤尘不染,夏安琪提着裙摆坐在了地上,盘腿看向她姐姐。
室内温度二十六度,房间角落放着加湿器,整个房间都很舒适,也很适合敞开心扉的深谈。
夏安琪说得兴奋,整张脸都红扑扑的:“姐姐你知道吗,第一次有男生夸我漂亮,我说我长得像我爸爸,一点也不漂亮,而且脸型比较方,眼睛也不大,但他们说我是不会打扮。”
夏林希收了卷子,低头看她。
在此之前,夏林希其实酝酿了一些腹稿,但在碰见堂妹的人以后,她不太能开得了口,于是只好迂回地问她:“你不写暑假作业吗?”
夏安琪一愣,随即答道:“我打算开学以后,找班上的同学抄一份。”
“你不怕被老师发现吗?”
“我们老师收齐了作业,就什么都不管了。”
她提了裙子站起来,走到夏林希身边,瞥眼瞧见桌上的练习册,忍不住感慨道:“姐姐,你上了高中以后,总是在写作业,我真怕你哪天累垮了。”
夏林希从桌上端出果盘,摆在堂妹的面前:“吃点水果吧。”
夏安琪剥开荔枝,兴致勃勃道:“对了姐姐,我想和你说,我这一个暑假过得好开心啊。但是我不想上学了,上学真的太累了……”
她吃完一颗荔枝,低头搬了凳子,分外诚实地坦白:“我还认了一个哥哥,叫方qiáng,他在工厂里上班,打游戏特别厉害。”
☆、第八章
卧室里一片沉静,只有秒针行走的滴答声。
安琪堂妹打了个饱嗝,用餐巾纸擦手。
垃圾桶里堆满了荔枝壳,芒果核,以及废弃的糙稿纸。桌上的果盘被一扫而空,半点残渣都没剩下,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夏林希一手撑腮,另一只手转笔,她偏过头想了想,忽然问:“那个方qiáng,是不是在和平路的工厂上班?”
就在今天凌晨,夏林希她老爸因为宿醉,被人从工厂送了回来,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送她爸爸的年轻人,名字就叫方qiáng。
方qiáng身高一米七,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抽烟上瘾,满脸油光。
夏林希很难把这样一个人,和她堂妹口中“特别厉害的哥哥”联系在一起。
但她话音刚落,安琪堂妹便说:“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我还去他们工厂参观过,他们厂里不仅生产饮料,还有火腿肠和方便面……”
“我知道,我爸也在那里上班。”夏林希道。
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了。
那时候的食品厂工作,是一份被人羡慕的好差事。夏林希她爸不用gān体力活,工作稳定,假期清闲,一家人经常出门踏青。
他们一家住在郊区,一栋带院子的平房,没有自来水,七八月会限电。
彼时的夏林希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学校和家离得有点远,她爸爸每天骑一辆二手摩托车,早出晚归接送女儿上学。
因为家里有院子,他们还养了一条狗,是那种很常见的láng狗,看家护院当属一把好手。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láng狗摇着尾巴在院子里吠叫,她爸爸将她从摩托车上抱下来,再把摩托车停在墙边,妈妈在厨房喊他们吃饭……更多的细节,她记不清了。
后来她妈妈的工作渐渐变忙,没有时间给他们做饭,爸爸就去学习如何下厨。
但他有时候实在不想做饭,当然也没什么钱下馆子,于是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会从工厂带回方便面和火腿肠。
夏林希就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肠泡进方便面,掐表等着时间,心中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那时她见识浅薄,总觉得方便面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发明,面饼是被烘gān的美食,开水和调料包赋予它生命,煮饭做菜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而方便面只需要五分钟。
五分钟,一晃而逝。
后来他们搬家了,láng狗也送了人,总算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带,名下房产逐年递增。
按理说,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但是和平路上的那家食品厂,由于母公司市场份额越来越少,它的年收益也愈发式微。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近期工厂裁员以后,又招进来一批年轻人,方qiáng正是其中之一。
夏林希问:“方qiáng染了红头发吗?还带着一串耳钉,有很大的烟瘾?”
她的堂妹听了,立刻回答:“姐姐,你是不是认识他?”
夏林希心想,她不认识,但她爸爸认识。
也许是因为老婆收入太高,她爸爸很少在亲戚面前提及自己的工作,每当有人问起,也只是用食品厂这么个简略的回答含糊其辞地一带而过。
所以为什么方qiáng会认识她的堂妹,还经常带着她出去玩?一个造型杀马特的年轻人,和一个半只脚没跨出高中的女孩子,很难让人有什么好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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