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川的父亲拉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来轻声说:“我出去走走。”
孙耀珈要与他同去,却被他制止了:“你就在家陪陪爸妈说话,我就在楼下走走,买包烟就回来。”
他也做了那么多年盲人了,随身带着拐杖下楼走走是不成问题的。
正好孙耀珈也想与父亲好好谈谈,想让他不要再当着丈夫的面说这些尖酸刻薄的话了,便由着丈夫出门去了。
却没想到,陆嘉川的父亲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离家不远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就在附近转了转。过年期间,大学里已然没有任何学生,只剩下家属区还有昏huáng灯火。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在那里遇见了抢劫犯,却因为死死护住怀里的钱夹,被歹徒一刀捅进了腹部。
他至死都护着那只钱夹,惊呼声引来了小卖部的人,歹徒撒腿就跑,顾不得抢劫。
后来,在那片血泊之中,孙耀珈赶来见到了丈夫最后一面,与她一同跑来的,还有年仅十岁的陆嘉川。
那片令人触目心惊的血泊里,男人颤颤巍巍伸出手来,将护在怀里的钱夹递给妻子,终归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那只手与钱夹一同重重地落在地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拿命去换那点钱,直到后来我看见我妈锁在柜子里的那只染了血迹的钱夹。那里面有一只红包,是他包给我外公的,那一年的教师奖金全部都在那里面了。”
“他一直知道我外公看不起他,连带着我妈也被连累,在家里抬不起头来。所以他包了一只很大的红包,希望那点心意能被外公知道,算是从别的方面弥补自己的残缺,今后在家里他也能对我妈和颜悦色一些。”
“为了那只红包,他到死也没有松手。”
寒冷的冬夜,周笙笙听见陆嘉川这样说,那一字一句犹如语焉不详的怀念,被岁月风gān了泪痕,又被时间磨平了伤疤。
其实一开头是很艰难的,可是说到后面就顺畅起来,他低低地说着,她静静地听着。那些令人心惊ròu跳的过往成了他口中平淡无奇的字句,却依然拥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薄雾里,年轻的医生抬头望着被月光照得熠熠生辉的天青色的湖,浅浅地笑了两声:“如果没有体会过毫无光亮的世界,就不会明白这双眼睛有多么难能可贵。就好像没有疾病,健康就没那么重要;没有苍老,年轻就不会那么奢侈。我小时候曾经跟我爸爸说,等我长大了就做一名医生,一定会治好他的眼睛,叫他重新看看这世界。可是还没等我长大,他就离开了,我一度伤心难过,赌气说不要做医生了。可是长大后才明白,其实不只是我父亲,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面临失去光明的危机,如果我能帮上谁,哪怕只是一个近视手术,哪怕只能让他们眼中的世界稍微更清晰那么一点点,那也足够让我欣慰。”
寂静夜色里,皎皎月光下,她听见陆嘉川轻声说。
“因为他们总能提醒我,如果我父亲还在,知道有人因为我的努力而重获光明,一定也会很骄傲。所以那大概,也算是我帮到我父亲的另一种方式吧。”
第23章 月亮知道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周笙笙的心跳是停止的。
她一动不动望着站在湖边的年轻男人,从他挺拔修长的背影,一直看到他尖尖的下巴,轮廓漂亮的侧脸。他的面容几乎要隐没在那被月光照耀的湖山树木之中,可是边缘仿佛淌着光,又是这般不容忽视。
bào躁易怒的,刻薄尖酸的,没有耐心的,会让人第一眼就反感的绣花枕头——这是第一印象。
可是在那之后,如果有幸走进他的世界,窥得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二,也许就会大为改观。因为他同时也是温柔善良的,坚守职业cao守的,富有责任心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好医生。
好这个字真是太平凡了,真是连他的一只小指头都难以囊括,可是除了它,她也想不出别的词了。
原来这世上不只是她有无数张脸,他也一样有着诸多面目,揭开不那么好看的,才会看见最叫人刻骨铭心的。
周笙笙的手指在衣袖之下动了动,想做点什么,随便拍拍肩膀也好,给他一个拥抱也好,一定要做点什么告诉他她很感动,然后用力安慰他。可是到最后,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自己的词穷,还有内心的胆怯。
不,你什么也不能做。有个声音在这样告诉她。
哪怕你热切渴望着给他一个拥抱,擦一擦那湿漉漉的眼眶,告诉他不要难过。哪怕你妄想说些可笑的话,做一个滑稽的话唠,只为博他一笑。
可是周笙笙,你什么也不能做。
旁人都说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感qíng才会毁灭。可于她而言,只需要一场雨。
就好像是可怕的诅咒,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沦陷在这个坏脾气医生带来的漩涡里,无从脱身,却也无从融入。
所以,什么也不要做。
周笙笙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慢慢地伸出手去,直到牵住了他一小块衣袖。毛茸茸的,细腻柔软,手测含羊绒量大概挺高的。
然后她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问出了口:“陆医生,你这衣服,挺贵的吧?”
“……”
月光下,那位剖析内心世界的医生慢慢地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珠如同泛着微光的琉璃,就这样一眨不眨望着她。
周笙笙有点心虚,慢慢地又缩回手来,垂下脑袋。嗯,她知道她煞风景了。
可是下一刻,有只修长好看的大手轻飘飘落在她的头顶,迟疑片刻,仍是揉了揉她的小卷发。
“不管你是想说笑话逗我开心,还是真的无动于衷觉得很无聊——”他懒懒地收回了手,cha进大衣口袋里,声音里没有了先前的沉重,“多谢了,周安安。”
他转身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周笙笙不明就里追了上去:“谢我什么?”
她并没有安慰他,更没有回应他的袒露心声啊!
可是月光下,那个挺拔的背影是如此轻松地走在前面,陆嘉川好像是轻轻笑了两声,然后语气轻快地说:“谢你在我说话的时候没有释放话唠技能影响我,没有把我烦死。”
“你说清楚了,我到底哪里话唠了?我刚才不是还安安静静听你倒了半天苦水吗?说实在的,我以前还真没被人说过话唠,高冷倒是听过!我从小就被大家誉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所以你不说清楚你为什么说我话唠,我是不会轻易苟同你这愚蠢的观点的!”
她还在迈着小短腿呼哧呼哧追上陆医生的脚步时,前面的男人倏地一停,回过头来望着她,双手cha在大衣口袋里。
“就凭你刚才说的这么一堆话。”
“我……”她盯着他,本想反驳,可为了表示自己不话唠,所以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哪知道医生还是笑了,就这么懒懒散散站在那里,斜斜地看她一眼:“虽然话唠了点,也还算不讨人厌。”
“什么叫做还算不讨人厌?”他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好像在夸她的语气说出这种其实并没有夸她的话来?
可是医生不说话了,扬长而去。
周笙笙气呼呼地跟上他的脚步,又开始一路唠唠叨叨,可是明明说着抱怨的话,嘴角却不知不觉扬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
她并没有察觉到医生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有所改变,她曾以为他只有在对待25chuáng时才会那样温柔,那样令人欣羡,可是眼下,他其实也正在以这样的方式对待她。人嘛,总是这样迟钝,有时候很敏感,有时候却又连摆在眼前的事qíng也会忽略掉。
大概,只有天上的月亮看得到。
第24章 公主之鞋
周笙笙回到家里时,郑寻已经从酒吧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头也不回地问了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周笙笙毫无形象地把小高跟拔下来,往地上随手一扔,走到沙发边上推了推郑寻,累到一头扎在靠枕上。
身侧一向聒噪的人没什么动静。
她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了眼,这才发现郑寻手里拿着个木雕,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看着,于是又坐起身来:“这什么东西?”
她伸手去拿,哪知道郑寻忽然把手缩了回去,顺手将木雕放进外衣口袋里:“没什么。酒吧里一个奇怪的女人送的。”
“没什么gān嘛不让我看?”周笙笙凑过去一脸八卦,“诶,有人追你?”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那肯定是在追你了,要不然gān嘛送你东西?还木雕呢,该不是亲手雕的吧?雕了个啥,给我看看!”
“看个diǎo!”郑寻推开她,不让她伸手来口袋里掏木雕。
周笙笙的手在半空中一顿,似笑非笑:“哦,所以,她给你雕了个diǎo?”
“……神经病!”郑寻板着脸,拉了拉裤腰带,“老子又不是没有那玩意儿,要她雕来gān什么?全世界最大最qiáng最威风的镇裤之宝已经在这里了,木diǎo算个屁!”
周笙笙被镇裤之宝震在原地,而他骂骂咧咧地走了,却在厕所里对着镜子失神半天。
事实上,有个奇怪的小姑娘连着好多天来酒吧喝果汁,起初他以为她是迷上了乐队里的哪个狂làng不羁摇滚男,还笑嘻嘻地凑过去问她:“看上哪个跟哥哥说,一百块把电话号码卖给你。”
那小姑娘没吭声,从包里掏出一百块乖乖放到他手心。
酒吧里总有些女人会喜欢摇滚青年的调调,但这是郑寻赚得最顺利的一次外快。他凑过来看着台上那群声嘶力竭的长发披头四,语气轻快地问:“想要谁的电话号码?”
一片嘈杂的乐声之中,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姑娘伸出纤细的食指,方向直指他的胸口。
他一愣,片刻后,听见她小声说:“你的。”
那样喧哗的地方,灯红酒绿,光怪陆离,偏那个留着齐肩发的年轻女孩脂粉未施,格格不入地喝着果汁。可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一派天真地要着他的号码。
他骂了句艹,把钱塞回她手心,凶巴巴地指着酒吧大门:“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读你的书,听爸妈的话,找学校里的男同学陪你过家家!”
然后他拎着她,毫不费力把她逮出了门。
却没想到隔天,第三天,第四天……那个小姑娘每天都来。平心而论,她长着平凡无奇的五官,疏眉淡眼,真没什么令人记忆深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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